雄兔眼迷離

袍笏(六十四)

放出去的蒼鷹盤旋了一圈又乖順落回拓跋銑肩上,琥珀色眸子跟著胡人特有的深邃眼眶一并瞧著薛凌,越走越近。

鷹沒炸毛,城里沒有生人。

拓跋銑驚訝之余又多有得意,薛凌不動,他便恍若瞧不見這個人,由得馬嘶鳴兩聲,仍催著直直往前踏步,似乎要從薛凌身上踩過去。

側邊稍后一點跟著的,居然是個熟面孔。不知當初鮮卑王都里的敗家子爾朱碩是如何也混在了這次的隊伍里,想來也是認出了薛凌,臉上表情古怪,卻未叫拓跋銑停住。

劍終于劃向馬鼻梁,拓跋銑一提韁繩,馬前提高高揚起后退,并沒傷著。后頭眾人一并退了幾步,有人翻身下馬沖到拓跋銑前面,拔刀對峙薛凌,嘴里說的是幾句胡話。

薛凌右手拿劍,左手籠在袖里捏著火折子,正要拿出來,拓跋銑大笑兩聲,跟著下了馬,阻止了那幾人,上前幾步,好整以暇的看著薛凌道:“你來這做什么。”

說著手指輕撣肩上鷹爪,那鷹撲散著翅膀再次飛入云霄。薛凌停了手上動作沒答,他又道:“霍云旸死了?”

薛凌仍不答,他便笑著繼續問:“死了你不回去,來這作甚?”

“你...”

拓跋銑話音戛然而止,看劍光沖著自己面門而來,拔刀攔了一招,卻不想薛凌只是虛晃,趁他分神,轉身已躍出一丈有余。

拓跋銑不解其意,他知平城有糧。寧城里頭有胡人內應,甚至算不得內應,是光明正大盯著霍云旸的。霍云旸受制于鮮卑,自然只能允許這種人存在。別的事情防備著就罷了,往平城運糧卻是故意讓內應瞧的清楚,以此向拓跋銑示好。

若說平城城內已有兵馬駐扎,薛凌即使強弩之末也還能撐一撐。可這里空無一人,適才放出去的蒼鷹皆無異動,所以他才如此怡然自得,渾不拿薛凌當回事。

一個人而已,能如何呢。

他打量薛凌,眼光看到薛凌腳下一條巴掌寬的灰線,猛地在腦子里叫了聲不好。這玩意是羊絨浸透了油脂的模樣,油脂吸塵,一沾染,白乎乎的一團就成了這半灰不黑。

剛才薛凌站著,身前并沒有,身高擋住一截,誰也沒細看,拓跋銑要再往前撲已是來不及。火折子在手里已經摸索良久,嘴邊猛吹一口,火苗便躍然于指尖。

“殺了她”。拓跋銑喊。

胡人聽得倒是分明,但薛凌聽道是腳下“噌”的一聲,火線從她熟悉的院子攀爬上墻,又越過房頂磚瓦,箭一般往糧倉竄。

昨夜在此久坐,念及順著地面要繞遠,且拓跋銑人多勢眾,萬一有誰手快,截斷了火源,便燒不過去了。她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多布置些路徑,有些直直從房頂上去,既縮短時間,拓跋銑的人又一時上不去。

果然眼看火起,拓跋銑身先士卒要撲上去,現一條火線,衣袖擦擦便能將其覆滅。薛凌哪能容他得逞,她手上拿的并非短劍,而是從平城里翻出來的長劍,雖不鋒利,卻極趁手。

一經施展開來,拓跋銑三五招之內只有招架的份。秋日晨風是從北來,剛好城門大開,風助火勢,等他呼人圍攻,那火線已然燒到了視線不可及的地方。

本是他謹慎,兵馬皆在外等著,城門也只有那么大地,不能一起擁進來。胡人不比中原武學博大精深,皆是以巧敵力。縱是有幾人聽令要去追火,竟被薛凌一一攔下,阻在那口水井邊前進不得。

火光與旭日爭輝,各占半邊天色。

看見地上有油時,拓跋銑已經猜到糧倉里面不干凈,只是等火燃起來的時候,那種氣急敗壞才全部涌出。

雙拳難敵四手,人數一多,薛凌轉眼負傷且有力竭之患,卻拼死不肯讓后半寸,直到從南邊來的熱浪將涼意盡數驅散,她才任由長劍脫了手,轉眼即被人踢倒在地。

有刀鋒沖著眼簾過來,又被另一把架開。眼里全是血,看著只有暗紅色的一片,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她仰躺在那,腥甜味一陣陣涌至喉頭又從腮邊流下,有些被衣領擋住,有些蜿蜒進脖頸肌膚里,像極了小時候初冬的飛雪鉆進衣領。只是,雪是涼的。而血是熱的。

所以,平城是真的沒下雪。

拓跋銑過來的時候,平城竟然真的沒下雪。

她總覺的那時候平城該下雪,地凍三尺,蒼生縞素。

這個時候也該下雪,如她歲歲年年的噩夢,遮天蔽日的蒼白掩盡一切。

怎么不下雪?

憑什么不下雪?

她要閉眼,卻又忍不住嗆咳。牽扯胸口劇痛,使眼前驀然清明。下意識要去抓手旁劍,卻什么也沒抓住,反被拓跋銑踩住了手腕,掙扎不得。

可她沒看拓跋銑,卻牢牢望著遙遠天際。太陽已有了金黃色澤,今日是個艷陽天,斷不會下雪。

太好了。

她要死了。

不是她要死了很好,是不下雪很好,好到即使她要死了也很慶幸。

幸好沒有下雪。

若是下雪,這場火就燃不起來。

她終于閉眼,呼吸卻還在。隱約覺得自己在云端飄,又被什么拉著狠狠摔到了地面。有人手捏在下巴上,但還是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只是城中又沒外人,看不看的見并不影響。

她笑的嘶啞,說話雖磕絆,語句卻是清晰的很,薛凌道:“你,你這.......蠢狗。”

兩人掉了個頭,那會薛凌不答話,現在拓跋銑蹲著沉默。薛凌偏臉想從拓跋銑手里解脫,沒有得逞,又罵了一句:“蠢狗...。”

血污滿臉,拓跋銑仍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倔強和不屑,是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輕蔑。

“沒了...”,她連笑帶咳,血沫噴到拓跋銑臉上:“我燒光了。”

“石.....石亓回去了。”

“你.....還不...你..還不滾?”

衣襟被抓起,隨后人也跟著騰空。薛凌不知拓跋銑要將自己帶往哪,她也不怎么關注,但答案來的很快。

井口石沿硌在脊背處,濕氣從下涌入發絲間,薛凌半個腦袋已經被按入井里寸余。好在秋季水位不高,離水面還有一段距離,倒是血滴下去,“滴答”聲帶著回音有些滲人。

“你說,當年我為何要讓魏塱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