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九)

從薛璃聚起來的點滴溫情,轉眼之間又歸散于無形,仿若從未存在過。她一邊往外走,一邊摸索著那半塊兵符輪廓。再一次從水井邊過時,更將那本就碎掉的孔明鎖踩碾成末。

或然梁成帝在將這東西給魏熠時,是真的一腔愛意,既哄自己兒子,也勉勵當朝太子。可這破爛,實際召不回一兵一馬,空作笑話而已。

保持本性不易,尤其是,我見世人多艱。

梁成帝算計他兒子,薛弋寒也算計他兒子,這兩人沒死在一處真是虧了多年情分。

薛凌將逸白給的地契折了小心收到袖間,此時往江府的路有些漫長。即便今晚就要趕著去給黃家老不死的送行,那也至少得等三更才能裝作閻王催命,是以不用急著回江府。

她走的慢,路上草木磚瓦都入眼。梁京中,多年不改其熱鬧繁華,唯她一身寂寥穿梭其間。平城沒了,申屠易死不見尸,老李頭兩腿一蹬,存善堂人去樓空。

永盛賭坊里,還熙攘震天。

從西北回來,她有意無意忘懷的事,都在這半枚兵符上重生。多年之后的梁某某官員,斷然不會記起,沈家將軍離京那一日,江府的小少爺下朝之時曾對龍椅回望。

更加不曾看到,“他”眼神里多是不解,卻又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艷羨。

不解是因為明明椅上之人得位不正,朝中有目共睹,偏偏金鑾殿上文武都跪的虔誠,至少沈元州臨別語間坦蕩,即便作偽,也定有幾分臣心在里面。

艷羨的是,即使有目共睹,魏塱,仍能在那把椅子上坐的如此穩當,果然是....和永盛賭坊里的那位九哥一模一樣。在朝在野,文武庶民都只是一群跟莊的罷了。

可永盛樓里的莊家,一年半載就得換一撥,只要能贏,人人當得。所以龍椅上的人,是不是也不必非得姓魏?

“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拓跋銑在平城說過這句話。

擁器而自重,是為將之大忌,所以以前不曾聽過幾回,但可以肯定這話并非拓跋銑原創,具體出自誰人之口,薛凌一時記不太起來。

梁書有記,上唐哀帝無道,高祖行天理,彼而代之。

有些想法,早就在淅淅索索的萌芽,隱藏在最黑暗的血液里,所以讓人不知不覺。實際早就于周身游走,偶有兩三冒頭,又飛快的被壓回體內。

實則心疾難愈,直到這半枚兵符成了最后一昧藥引。或者說催命的鴆毒,生與死,都在袖里方寸。

回江府時已見夜色,弓匕按江玉楓吩咐早早在院里備了炭火羊炙。薛凌尋去書房時,聞說此事,道自己已在街上用過飯了,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弓匕道:“少爺突來興致,小姐何不成人之美。”

薛凌不作爭論,一路跟著去了,果見亭子里,隱約見江玉楓倚在藤椅上,果真親自動手在炭火上翻已經冒油的羊肉粒子。

等薛凌走的近了些,他才招呼道:“回的這般晚”,又與弓匕交待道:“取件外衫來,園里夜風刁鉆。”

亭臺四周各有帷幔,得是平城連風帶沙才能穿透。江玉楓多此一舉,薛凌亦沒拆穿,坐到對面,攏手烤著火道:“如何?伯父怎么說。”

江玉楓將桌邊碟子往她面前移了移,里頭有格式干果蜜餞,俱是西北那頭出來的樣式。未等招呼,薛凌先伸手拈了一粒塞到嘴里,聲酥肉脆,嗔道:“好東西怎不早些拿出來。”

驚喜之情也不見得是全然作假,密室一事后,薛凌與江閎不歡而散。京中父子臣綱,江玉楓事事聽他爹的,這般惺惺作態,在她看來,不外乎司馬昭之心。老東西唱了紅臉,小東西就唱白臉。

唱就唱吧,但這果子確實好吃,她跟著唱的也快活。總好過唱個戲,還得給你一碗餿飯笑著請了往下咽。

江玉楓輕笑遞了濕帕子與她道:“不凈個手么?你是個急性子,料來回來府便來尋我,還未曾往自己住處洗漱吧。”

薛凌泰然接了隨便抹過,跟著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江兄。既知道我是個急性子,如何,黃家老爺子的藥求到了么。”

她倒確然是個急性子,可因著袖里東西,原是要回住處藏一番。一來此處是江府,藏哪都覺得不妥。另來就因為自己是個急性子,午間才催著江玉楓,自個兒回來了倒往別處跑,與往日脾性不符,怕是江府人精要起疑。

與其倒是想詞兒遮掩,倒不如趕緊過來,早早問了事,又免了別的波瀾。江玉楓道:“爹倒不反對,不過....。”

不過如何,他并沒說下去,而是趁著說話的功夫拿夾子加了剛熟的羊肉遞到薛凌碟子里,轉口道:“莊子上滿一年的小羊,正適合秋末暖身子,你長于西北,應是甚喜此物。”

薛凌隨口誠謝,不忘調笑道:“江兄近日殷勤的過分,吃人嘴軟,我都不敢動箸子。”

只要江閎沒反對,具體不過什么,她一點也不關注。且以江閎的為人,不過二字后面大抵是對昔日同僚且惜且嘆。既是存心弄死人家,說這些又有何益。

江玉楓應是明白此理,亦知薛凌態度,所以點到即止,既恰到好處的表達一下自己的爹做此惡事不情愿,又免了被薛凌譏諷反落下乘。

禮尚往來,他既圓滑,薛凌的頑笑也見好即收。說完不敢動箸子的話逞個嘴上便宜后,手指就拈了上去,直接拿起肉粒丟進嘴里,燙的連連呼了兩三口氣。

“我看薛少爺食指大動才是真的”,江玉楓又將濕帕子及時遞了過來,極自然的接著先前話頭道:“黃老爺子纏綿病榻已久,底下人守的寸步不離。

便是得了空檔,刀劍加身就不說了,肯定會被查出來。憑白送幾條人命倒還在其次,就怕老爺子走的蹊蹺,黃家有所察覺,不會讓你我要尋的人出來。”

薛凌一口羊肉吞完,歡欣喊了“好吃”打斷江玉楓,跟著往下道:“這么說的話,用毒也不是上策,皇后與我提過,半個宮里的御醫輪流去他家侍疾。這世上無色無味的藥也有,但難保死了之后半點異樣都沒有,萬一哪個御醫瞧了出來,還是前功盡棄。”

說罷伸手又要去抓架子上烤著的羊肉,江玉楓就著箸子輕敲了了下,道:“燙”,薛凌識趣縮回手,學著拿了夾子。

真假不論,二人此番一唱一和分外默契,她還在認真思索要不要去陶記問問有沒有好東西可用,江玉楓提羊肉翻面的功夫,閑話般道:

“黃老爺子......應該還不知道霍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