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四十七)

弓匕等人兵分兩路,一路去處理宅子里雜役下人,另一路直奔此處而來。黃旭堯已不記得何時聽見的動靜,起身抱了躺在一側的幼子抓劍即擋,躲閃處本是一直在問個究竟,卻未得只言片語回答。

妻兒無武力,三兩個護衛轉眼被砍翻在地,他還欲求饒,見妻子直接被推往床榻上,隨即了無生息。當下以為來人是尋仇,立即響了暗鈴通知黃家,又明鈴向外示警,自己抵在墻角處準備殊死一搏。

而那些人確認屋里再無活人后,并不傷他。黃旭堯嚇極了,狐疑也顧不上,握著劍不敢放手,以一敵多又毫無勝算,雙方僵持著,這邊薛凌就闖了進來。

既推斷來人是尋仇,定是對自己知根知底,不想薛凌開口問他“居然姓黃”,黃旭堯詫異看去,這陌生姑娘眼里,是和懷中幼兒一樣的懵懂。

她真不知道自己姓黃?

黃旭堯恐有人突然發難傷了自己和兒子,不敢將目光久放在薛凌身上。一面來回打量眾人一面急道:“姑娘既不知我姓名,必然與在下素無過節,若是諸位好漢落難求財,宅中...宅中金銀予取予求,只盼勿傷我....”

他視線忽而飄遠到床頭,燈火熄了大半看不清楚,但是床前踏板上鋪的原是一襲三寸來寬的織銀緞子綿延至桌前,防著主家晚間起來飲水等事足底踩在地面上受涼。銀線自帶柔和光芒,既不會瞧不見,又不會太過閃亮,讓人不能入睡。

那緞子,血滴上去,有許多斑駁處失了光澤。但那一塊塊黑色里又有輕微銀芒,像是經年累月的污漬里不甘心沉默,終生出了霉菌,遲早要將這一方緞子吞噬殆盡。

他回轉視線來,將懷中兒子摟緊,續道:“勿傷我妻兒。”

大抵他自己都覺得這說辭不可信,宅子在京中確然也算瓊樓一座,那也不值當這么多人深夜前來,且人人手上都是刀尖帶血。

像是一句垂死掙扎,他看向薛凌道:“稚子無辜”,可惜這句話并無甚底氣。

薛凌對上那幼童的臉,又看向黃旭堯道:“那......他也姓黃嗎?”

子成父姓,古如此,何須明知故問。先前她問,黃旭堯尚有一線希望,現在再問,黃旭堯已知眼前人絕對是為著黃家的事來。

“姑娘......”黃旭堯張口欲辯,門簾處突而又冒出個人影,手上提著的東西叫他目眥欲裂,一聲慘烈尖叫伴隨著劍刃立即到了薛凌眼前。

屋內眾人他皆不是對手,唯有這姑娘功夫沒見過,眼看薛凌手里是把短劍,黃旭堯便先捏她在手為質再圖生機。

薛凌側身避過,恩怨尚未提起,旁邊一蒙面人一手揚了劍招架住黃旭堯,一手將薛凌拉到身后,轉眼和黃旭堯碰了三四回劍。

薛凌側眼瞧去,進來那人扔在地上的,是個半大孩童尸體,大抵也是黃旭堯兒子。

再看人堆里,黃旭堯心虛難寧,身上有抱著個小孩,便是有所學在身,亦完全無法與江家殺手抗衡。

只是其余人皆未動手,弓匕又下了令不要傷黃旭堯,不然薛凌進來之時應只看得他在地上茍延殘喘,豈能如現在尚有余力護著幼子。

那殺手不想傷人,黃旭堯卻是知道自己困在此處絕對了無生機,趁著這些人不欲取命,只能拼死一搏出到外面再說。是而兩人在方寸之內并未停下來,若黃旭堯稍微有脫逃的跡象,旁邊人便幫著擋他一二。

愈是出不去,他越要出去,越要出去,越是出不去。妻兒橫死當場已經使人心智不堅,這番消磨,若非手上還有個幼兒在,他都寧可自己撞死在誰劍尖上來的更痛快。

薛凌退后拉了把椅子,貼心用袖沿處擦了擦上頭幾點血跡,這才坐下來,看了約莫半盞茶功夫。黃旭堯似乎神智都沒了,只剩下本能在與人搏命。

她終失了興致,嗤笑道:“讓他走呀,攔著做什么。”

弓匕等人聽聲退往兩側,讓出一條路來。正與黃旭堯打斗的男子也立即停了手要退,倒是黃旭堯收手不急,人都讓出老遠,他猶捏著劍在空中比劃了好久才停。

那幼兒大抵被護的嚴實,江府眾人又嚴守不傷黃旭堯的命令,因此幼兒身上也是干干凈凈,無一絲傷痕。

這番變故,竟仍是不哭不鬧,橘子還牢牢抓在手里。

黃旭堯提劍在手,大抵不信自己被如此輕易放過,轉著身子漫無目的的喊:“來啊,你們是誰.......是誰.......來啊....來啊!”

薛凌輕蔑別過頭去,門口又進來一人,附在弓匕耳旁說了什么。弓匕小跑幾步過來輕聲對薛凌道:“有御林衛過來了。”

無人應答黃旭堯,他不敢走,卻也不肯罷休,喊的嗓子嘶啞,根本無暇注意到誰來誰去,也不關心這些人又在密謀商量何事。

薛凌起身笑道:“官府來人啦,你到底走不走?”

少女特有的清脆嗓子將人從癲狂中拉回稍許,黃旭堯自言自語重復了一回:“官府”,他恍然大悟,或然開明,又對眾人抖著劍道:“官府,官府來了”。說罷劍也不要了,雙手摟緊孩子拔腿往外。

待人影消失在眼前,弓匕等人聚到薛凌身后等她示下。薛凌道:“江二公子在哪個門。”

弓匕道:“宅正門。”

“那御林衛從何處來?”

“目前的方向,也是宅正門。”

“城門衙司那邊的人回來了么?”

“還沒。”

薛凌略皺眉,道:“那還得再拖一拖啊,能不能去把不關事的引開?”

弓匕知她說的是被檐鈴吸引過來的御林衛,答道:“這個倒是容易,不過宅上鈴既然被敲,即便引開一些,至少得有兩人來查探宅里究竟。”

“兩人不要緊,你去吧。另外將黃旭堯帶到正門去”。薛凌說完轉了一圈恩怨,先行往外走。

那個被逼報官的丫鬟終于走到了北衙司,說是此處王大人與黃家相熟不假,實則也是薛凌隨口一提。皇親國戚,京中誰又與黃家不熟,只怕昨兒還去喝了一杯黃老爺子的喪儀酒。

特意指了此處,無非是東南西北四處衙司,北衙司離黃旭堯居處更近些罷了。

值夜的卒子靠在大堂兵刃架子旁瞌睡,聽見門外響動睜眼,起身拿了盞燭火開門,一丫鬟手持鼓槌上氣不其下氣,鼻涕汗水血跡滿臉,驚慌拉住卒子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殺人了。”

卒子手上燭火被她拉扯的拼命晃蕩,二人對視一眼,心想不妙,忙道:“何時何地何人何事?”

丫鬟抹了一把眼淚,跪倒在地道:“殺人了,殺人了,落金街末黃宅里,殺人了”,她摟著卒子小腿,驚慌未退絲毫:“殺人了,官爺。”

此處已是衙門,慌張什么,那卒子想將人安撫住再問兩聲究竟,丫鬟門外有什么東西破風而來,丫鬟聲音戛然而止,鮮血從身體里溢出,轉眼濕透整個后背。

這回,真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