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五十六)

就算當年事真是皇帝授意,那事兒也是霍家辦出來的,一只絕佳的替罪羊,還死無對證,即使李阿牛回京要問,不過就是問出一樁無頭公案,查更是無從查起了。

何況,他也沒說謊啊。故作遮掩講了些,張垣便連連跺腳,勸著李阿牛回去安歇。邊輕推著他邊道:“可算是下官生了張多事的嘴,李大人啊,霍賊已被誅。如果大人高堂真是無辜慘死,如今也昭雪了,又得您立廟修碑.....“

他咂摸著嘴情真意切的感慨:“無憾了,無憾了啊!”

郭池對這些事一無所知,聽得云里霧里,只見張垣勸著去睡,也過來扶了李阿牛道:“趕緊歇著去吧,大半夜的。”

張垣撒手要溜,李阿牛雖怔怔木然,卻十指緊拉著衣角不肯放他離去。郭池仗著結拜之誼,扯了兩下不得,打算將人強行扛回回去。

李阿牛先推了他道:“大哥先去歇著,我有些事與張大人細問究竟。”

張垣總算將衣角扯出來,郭池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看了幾轉,想是有些氣惱,暗忱自個兒早已與李阿牛說不上話,一轉身,頭也不回進了院。

這廂張垣倒有些尷尬,他知郭池與李阿牛非尋常主家下人,這幾日對郭池也是禮遇有加。有道是不怕閻王怕小鬼,得罪了李阿牛身邊親信,那也是個隱患。

躊蹴著要不要再將人尋回解釋兩句,李阿牛掰過張垣肩膀道:“張大人,我想看看明縣縣志,以及當年李家村案卷。”

“啊”?張垣驚訝出聲,聞說李阿牛字都不識得幾個,怎么突然就知道文書這些東西里。不過他瞬間知自己反應施禮,急忙解釋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要現在看?”

“就現在看,有什么問題嗎,明天我就得走了。”

張垣嘴唇抽抽,最終還是咬牙道:“大人既是鐵了心要看,下官著人去安排。不如......”

“哪有什么不如,我與你一起去,案卷是在衙門庫房里防著吧”。說著李阿牛走在前頭往馬車處去。

“......這這這.....”張垣苦臉跟上,這倒霉差事真是自找的,好在那東西應該也瞧不出個什么來,就是大晚上的折騰自己一把老骨頭。

這里頭陰差陽錯,也是巧合,李阿牛是大字不是幾個,可進京以后宋滄為官,他沒少在宋滄處玩鬧度日,自免不得見過宋滄查閱文書舊卷。一時興起問幾句,不能知道內容,起碼知道這東西是干啥的。

然他又不知縣志好拿,案卷卻是要請。平白無故說要調案卷,擱誰身上都不能答應。若好生與張垣商量,沒準還要被推辭。只李阿牛如此隨口便要,不由得叫張垣思量這李大人的意思是不看不行了,再拒絕落不了好,只能勉強應了。

可憐是李阿牛當初搬出了宋滄處后才因雪娘子一事高升,事后又因薛宋案與宋滄多有避諱,旁人不似皇帝能查個底兒掉,誰還能得知他與狀元爺這層關系匪淺,只當是個相視罷了。

二人這又同了馬車拿到縣衙,一堆塵灰里撿出案卷,和張垣所料不差,或者說和他記憶里不差。天災有什么好記的,案卷上頭只有寥寥數字。

說是山火無情,先燒的村子外廓,里頭的人懼火不敢出,想在屋子里等火滅。不料開春天干物躁,居民所住之茅屋助燃,片刻即燎原,人再也出不來,故釀慘禍。

縣志則更省筆墨,懸安一年三月下旬,縣往南沿河李家村,山火洶,老幼皆猝,村沒。

里頭有些字復雜了李阿牛認不得全,自個大概瞧了一遍又遞與張垣道是念來聽聽。張垣雙手接了,盡可能讀的沉痛,念完道:“李大人,就這些了,再沒了。”

“再沒了”,李阿牛念叨一回,又將那縣志拽回自己手里。怎么就再沒了呢,他將紙張翻的嘩啦一聲,想會不會是后頭還有。

沒了,果真是沒了,記得都是旁事,哪日祥瑞,哪日浮云,翻到最末幾頁,他認出蘇凔二字來。大抵主簿覺得蘇凔雖不是本地人,好歹在此處呆過,記上記上都記上。

張垣顯是看出李阿牛目光在狀元爺軼事上停留良久,感嘆道:“李大人您啊,將來這薄薄一冊焉能寫盡生平,定是那車載斗量.....”

話到此處突覺罄竹難書可不是什么好詞,便識時務的低了聲音。李阿牛一時千頭萬緒無處著落,哪管得張垣說的什么東西。

可這事兒今晚鐵定是找不出根底了,他將一干東西都還與張垣,二人話別后,謝絕張垣在送,自個兒由車夫駕馬回了住處。

郭池那會生怒,實則還是對李阿牛多有擔憂,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得入眠,干脆起了在院里等人回。他不睡,另一小廝自也不敢歇著。

聽見外頭馬車輪子響,齊齊沖出來接人,恐李阿牛仍酒醉未醒,走不動道。孰料出來見李阿牛面色如常,自個兒掀簾子從馬車上下來,腳步極穩,還與他招呼道:“郭大哥還沒睡?”

張垣居然沒親自送回來,明兒太陽不得打西邊出來。郭池心中譏諷一回,看向李阿牛,怨氣又盡數散去。他本也沒什么氣性,人完整回來就罷了。

上前兩步與往日一樣道:“就等你了”,看神色,似乎還有話說,可到底又沒說什么。他早就想與李阿牛提提,那個張垣,不就活脫脫一副大家當卒子時最不順眼的馬屁精么,與他如此親近作甚。

但這些話,回京也說得,何苦在人家地頭添不自在。他既不喜張垣,又不是個長舌之人,也就懶得問李阿牛與張垣說了些人,扶著人回了屋,滅了燈燭道:“趕緊睡吧,這不得四更了。”

李阿牛以手托著頭,喊了兩聲暈沉,多謝大哥照顧,跟著就倒了下去。郭池轉身退出屋子,回了自己房。另一小廝還守著門外,見他出來,哭喪著臉輕微抱怨了句:“郭爺辛苦。”

郭池不以為意,他也乏的很,招呼著小廝也趕緊去睡。門外動靜暫歇,李阿牛突而雙目圓睜,挺身坐起。

什么天干物燥,他媽的,他記得再清楚不過。那年撈起個倒霉鬼,幾天的雨斷斷續續,下的院子里一樹柳枝上頭沒干過。直到起火當日,才勉強見了太陽。

那般潮濕季節,沒十來桶油燒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