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八十五)

這短短數字,可決生死,屋內許久無人敢答。

倒不是李阿牛其人何等重要,而是他牽一發而動全身。羅連等人跟隨魏塱多年,大小事都有經手。皇帝在想啥,自也能猜出八九分。

于魏塱而言,自登基以來,功過都休說。近日里最得意的一樁,無疑是鏟掉了霍家。可前兒夜里,突然黃旭堯進宮,說霍家之禍,是薛弋寒兒子一手促成。

當初那些疑惑不安頓時又冒了出來,思前想后,將霍家案的得利之人盡數想了一遍,仍是李阿牛最為可疑,且此人似乎最容易攻破。

個中詳細,魏塱未全部告知羅連,只說是有了薛家余孽的動向,怕是和李阿牛有所牽扯,務必要設局試探一回。

若無,那自是再好不過。

皇帝并沒說若有要怎樣,但羅連聽得明白,關鍵就在于這個“再好不過”。他深知李阿牛爬的雖高,實則皇帝并非當真倚重。本來一個存疑之人,又無多大用處,不能明面上羅織個罪名的話,大可暗中殺了以保周全。

問題是,李阿牛與蘇凔蘇大人有手足之情,既是同鄉,又是一道兒進的京。若李阿牛有問題,那狀元蘇凔必定也是個亂子。而蘇凔是行運使蘇遠蘅的表親,蘇遠蘅蘇家現在又跟沈元州所交匪淺。

這一攤子關系理下來,不由得叫人毛骨悚然。只怕皇帝在求神告佛的祈禱李阿牛是個踩了狗屎運的清白人,不然他半個朝堂都得與薛家余孽掛上。而剩下的半個朝堂幾乎在黃家手里,偏皇帝正準備刨了人家祖墳。

是以既不能對李阿牛用刑拷問,又不能一刀取了性命了事,只能畏首畏尾在這置了桌茶水,連鴻門宴都稱不上,雖李阿牛回去了能自個兒唱一出單刀會。

如此情況,哪敢有人輕易作答。到底羅連是個領頭的,瞧左右遲遲不出聲,只能率先道:“依小人之見,李大人反應不似做偽。第一回聽臣等說起京中命案時,他稍有吃頓,繼而蹙眉張嘴,瞳孔放大。此等詫異舉動,除非經年累月練習,不然乍然之間難以裝的滴水不漏。”

停了片刻又道:“包括老國丈之死,陛下在此,慧眼遠甚小人萬分,必有高論于胸,臣等無需再做綴言。”

另一人低頭道:“羅大人所言亦是小人所想,單依今日來看,李常侍并無可疑之處。如果有,證明此人心機如海,尋常手段定不能試探得出。

既是有所顧忌,又不能捉拿拷問,不若從旁處著手。請陛下賜道密令,遣人往明縣走一遭。待尋得蛛絲馬跡,再議不遲。”

魏塱又沉吟稍許,準了此提議。他確然不能明面上拿李阿牛如何,暗中殺了也無濟于事,沒準還打草驚蛇,便只能暫時擱置。

何況究竟有沒有薛弋寒這個兒子,還是兩說。黃旭堯死的確然慘烈,也未必就是真相,他被人蒙蔽,或故意陷害,都有可能。

霍家死無對證,李阿牛這邊,眼瞧著也是難以往下查。唯獨剩了個黃家那邊,有大把人活著。且剛死的那個,尸體還沒爛。

天地良心,他對自己的外公黃續晝頗親近且尊敬,所以才尤其要刨墳掘墓將人挖出來一探究竟。

黃旭堯既然說外公是死于薛凌之手,尸體上總該有點什么。害人性命,無非用鐵用藥。

那么多人守著,刀劍屠戮必然會被人瞧出傷口。下葬之時許多雙眼睛瞧過的,除了瘦弱些,別的并無異處。若真如黃旭堯所言,外祖之死有蹊蹺,只能是用毒。

而黃續晝之死拖了那么久,其癥狀也很符合被人暗中用毒的情況。平日里所用之物沾染輕微劑量,或用相輔之物誘發,便讓御醫等人難以察覺。天長日久的積累,最終毒發身亡。

黃旭堯所言是真是假,薛弋寒究竟有沒有這個兒子,答案就在一具棺槨之間。

似乎蓋子一揭開,一切就能撥云見霧。唯一難辦的是,黃續晝下葬不足七日。驀然要開棺驗尸,還沒拿到朝堂上與眾臣商議,先往自己親娘處說了一聲,昭淑太后率先哭的死去活來。言說非要開棺,她定要隨父親而去。

皇帝先是苦苦哀求:若是自家外祖真是被奸人所害,他為君不能替黎民伸冤,為子不能替祖父盡孝,有何顏面坐于文武百官面前。

可惜昭淑太后絲毫不為所動,母子情分第一次在人前撕裂。太監宮娥一堆眼睜睜瞧著皇帝丟下一句“此事已決”后揚長而去,昭淑太后還俯在榻上捂著臉小半個時辰沒起來。

后宮喧囂可以拂袖,金鑾殿上卻是撒手不得。魏塱無憑無據,單拎了個小廝造得一份口供說曾給老爺子投過毒就立馬要開棺驗尸,便是皇黨死忠如沈家,亦很難跳出來附和,黃靖愢更是第一個反對。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若是鐵證如山,受這一樁罪就罷了,現不明不白一張空口,就要掘了老黃大人的墳,先帝在時也不敢如此辦案。

刑吏兩部大半人丁都是黃家陣營,紛紛出言說是不妥。既然皇帝已有兇手歸案,不如先查下去,若真另有隱情,又另作定論。若只是宵小之徒信口雌黃,也免了黃老爺子身后不寧。

剩下也有寥寥數聲道是時日一久,只怕證據全無,陛下也是無奈之舉。又勸黃靖愢大局為重,想來黃老爺子仙廟有知,斷不會為個俗世肉體煩憂。

黃靖愢多年拿皇帝朝堂當自家后堂,即便為著黃旭堯一事有所顧忌,仍是當場發作,擲了笏板,一個暴起將那人踹到在地,口中連罵“賊殺才。”

周遭人連忙過去拉開,他仍揚袍舞袖沖著喊:“怎不將你那死爹埋了又挖出來,天殺的圣賢書都讀作狗肚子里,往太歲頭上動土了不是。”

一邊罵著,眼神還時不時飄到了皇帝身上。

指桑罵槐這事兒,站著的誰還沒見過。只是有人敢當著朝臣面罵皇帝,終究是個新鮮。更莫說黃靖愢這一罵,連先皇也帶上了。

但人家是天子舅舅,苦主是皇帝外祖。你說論朝事,人沒準是在談家事,故而誰也拆穿不得。不拆穿,皇帝面子還在,拆穿了,總不能攛掇皇帝把自己舅舅以不敬之名砍了。能做的,不就是趕緊勸著黃靖愢不可在陛下面前失態,權當他真的在罵那倒霉臣子。

金鑾殿上這般熱鬧,不怪乎李阿牛等了許久,魏塱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