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九十六)

她徐徐退開,薛凌似有所悟,又恍若沒聽進去,只彎了彎嘴角,低頭打算告退。霍云婉猶不罷休,勸道:

“可是最近乏了些,心里累的慌?

你這般模樣,我以前也是有過的。到如今,卻是想透了。

又說孔啊孟啊,又說道啊德啊,還不就都是拿來哄騙底下那些個傻子,免得他們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你我今日在這殿里,看的是飛龍走鳳,論的是天子臣民,合該想些治人之道。怎么,你到盡拿那些受治于人的糟粕拘著自己。

莫不是明兒還要嫌棄自己是個姑娘家,找間閣子搭個繡棚拈針去。”

薛凌笑的勉強,轉頭看了看窗外。說是不耐又嚴重了些,可她確然不太愿意聽霍云婉說這些。

霍云婉隨著她瞥了一眼,道:“且早著呢,無論那墓里有沒有刨出個啥,這事兒都值得吵上二三時辰。

你瞧瞧,那些人,有的真以為自己能理了天下大事,這是蠢。有些人,明知自己做不得主,卻要喊的比誰都高聲,這是壞。

一屋子又蠢又壞的酒囊飯袋,還得天子喊良臣,這.......才是治人之道。”

薛凌剛要張口,霍云婉輕揚了手,示意她噤聲,接著道:“我說這些話,你不愛聽來著。可這天底下,再不會有人比我更盼著你好了。

匹夫之善,惠及螻蟻而已,有什么用呢?你若真的善,該去澤被蒼生才是。”

薛凌眼里瞬間注入一絲清明,霍云婉說了這么多廢話,好像只有這一句才說到了她心坎里。

匹夫之善,惠及螻蟻,她救個人,給點錢,于這個天下毫無作用。唯有將魏塱這狗東西拉下馬,才是萬世之澤。

她所追求的似乎就是這個,她一直想要的道,就是如此。她要將世間惡人屠盡,即使自己化為地獄也在所不惜。

這也是.....一種善嗎?就像陶弘之翻開的那頁書本,面目可憎的閻王小鬼,其實也是神。

她還是不太能肯定,不過人總是很容易被蠱惑。薛凌點頭稱是,霍云婉心滿意足,道:“你還年幼,免不了心志不堅,被那些俗世枷鎖影響。

且只記著,佛說大乘寶莊嚴經有記,佛陀為救五百商人,不惜犯戒殺生。殺他,是斬其惡孽,免他無量劫苦。”

薛凌也算涉獵百家,卻與僧佛無緣,還當真是第一回聽說這本子,好奇道:“有這等事?”

霍云婉不滿,嗔道:“這可是懷疑我誆你來著”。她偏頭往周遭壁上數個龕盒瞧了一圈,復回轉來對薛凌道:“這些許日子里,長春宮里別的沒有,獨獨經文佛法不缺,你且坐著,我取一本來予你。”

薛凌目光飄忽,既想著罷了,又當真想看看是否有此記載,到了沒有出聲阻止。霍云婉候得片刻,一邊裊裊起身,一邊道:“又哪里是那一本有記,可是好些冊子里都寫著,足見此事非虛。”

言罷走了幾步,就著低矮處貌若是隨手取了一本,過來擱在桌上,徐徐推與薛凌,道:“瞧,這六度集經,原不是我剛才說與你的那本。你且翻翻卷六,看看是不是白字黑字寫著五百商人入海采寶,菩薩殺生而濟眾,還風雅作了畫。”

薛凌伸手將書接了過來,摸索了兩下縮回手并未打開,而是長舒一口氣道:“罷了,你說是就是,我只是....一時感懷,不值得深究。”

霍云婉掩著袖沿嗤嗤笑開來,半晌才道:“你呀,就是近兒個忙的魔怔了。回去了就趕緊往新置的宅子里住著,大小活計過過嘴皮子,一應交與逸白辦的妥帖。有些事,不經手,也就當不了個事兒了。

你自飲飲茶,下下棋,看看簿子,繡繡花。初一十五,來我這里坐坐聊聊天。再是苦悶的話...不若..”她面色浮上羞赧,轉瞬潑開來,雙手將桌上六度集經一推,伴隨著輕微“刺啦”聲,快速道:“養兩個清俊小廝來。”

薛凌被她逗的樂,瞧過桌上經本,道:“莫要說笑,罷了罷了,今日就到此處。”

霍云婉跟著陪笑,就著還在桌上擱著的手順勢將那本經書拿起晃了晃,道:“不拿回去仔細瞧瞧,我這邊,且說是請高僧替本宮加持便罷。”

“也好”,薛凌覺得自己未必未翻,但懶得駁了霍云婉美意,故而將經書接了過來。霍云婉起身站起往門外交代了幾句,慧安師太雙手合十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隨后進來與薛凌躬身施禮,雙雙合手退出房門。

一群在院里念經的姑子仿佛藤蔓般突而迸發,齊齊站起,各持柳葉凈瓶往霍云婉房里去。

薛凌捏了捏手上書本,不知放于何地。正躊蹴間,慧安過來躬身而立,雙手高過頭頂呈托舉狀,顯是示意薛凌將東西交給她。

薛凌順手遞了過去,這玩意兒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便是當真要看,回去再尋一本即可。

這才抬步要走,忽聞慧安師太且吟且唱。一把嗓子嚎的不亞于老君贈丹之喜,仙翁賜壽之恩。大致意思是在喊皇后娘娘性秉六度,佛法大乘。

她猜這老婆子此舉,是為了給那本經文尋個由頭,只得駐足安心候了片刻等慧安師太嚎完,方一道兒回了原來的講經堂,又跟著暈頭轉向念了個把時辰,總算到了出宮的點。

一行人木胎泥塑般僵硬著站起依次要走,一個小宮女手持托盤跑來慧安面前。托盤里一只錦袋尺余見方。丫鬟道是皇后近日抄了些莊嚴寶王經,想請師太焚于家父,渡他們入輪回。

慧安一面應答,一面示意站在一側的薛凌上前接過。薛凌會心上前,聞那宮女輕道:“用毒。”

聲音若有似無,薛凌尚未聽出個所以然來,托盤就被塞到了她手里。丫鬟一躬身,對著慧安道:“師太慈悲”,言罷款款而去。霍云婉身邊的丫鬟,也都玲瓏的很。

薛凌咂摸了一下那姑娘剛才唇形,推測是“用毒”二字。這邊慧安師太不帶絲毫感情催了一句:“這便...去吧。”

她暫歇了念頭,垂首應了,跟著人群,沿著來時的路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