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一百零五)

看模樣,是丫鬟精心拾掇過的。合歡紅的下裙,配了云峰白琵琶袖小襖,又一圈白狐毛皮作領,熱熱鬧鬧將個小臉裹在里頭,很是討喜。

弓匕開口問了安,含焉才從薛凌背后怯怯探出半個身子。他補上一句:“姚姑娘好”,薛瞑跟著輕點了下頭。

一行人還如往日笑笑鬧鬧往了江閎居住的院里,過廊回門入了廳坐定,家丁下人來往好一陣,江府里人才姍姍來遲。

薛凌聽見吵鬧本是要起身見禮,抬頭一瞧,江閎走在前頭,稍后些是弓匕攙著江玉楓那瘸子。這便罷了,旁兒竟是薛璃恭敬扶著江夫人。

扶著便罷,踩個門檻還張口輕說了句啥,似在提醒江夫人小心臺階。其噓寒問暖之殷勤,薛凌登時冷了下臉,沒及時站起來。

含焉卻是登時起了身,看見薛凌沒動,跟著又想坐回去。然江府眾人已到眼前。如此失禮不是她能干出來的事,唯低頭尷尬站著暗自決定薛凌若不開口,她打死也不能說話。

這廂正為難著,薛凌笑著站起,躬身行了禮喊:“見過江伯父”,又轉臉對著那婦人躬身:“見過伯母”。說完腰直的有些緩慢,卻到底沒停頓,也未與旁邊薛璃有過眼神交集。

含焉急忙行禮,跟著問了二人好。她無身份可以喊江閎伯父,只依常禮喊了大人。又問過江玉楓等人安好,薛凌這才聽見江閎不輕不重“嗯”了一聲。

江玉楓道:“理該在此候你,不料家母頭疾突發,耽擱些許,怠慢之處,還請勿怪”。又略偏頭看著含焉道:“姚姑娘安好。”

含焉垂頭彎腰不言。薛凌先答了“豈敢”,轉向于江夫人道:“未曾聞伯母貴體欠安,如此勞師動眾,是我的不是。”

江夫人輕手推了薛璃,慈祥笑著過來上下打量了幾眼薛凌,溫柔扶著她坐下道:“老毛病了,吹陣子風就擋不住,歇歇便也好了。姑娘來了府上這么久,我早就跟老爺說要聚聚的,不然傳出去,旁人說家里不懂禮數。

可楓兒總說你們忙呀忙的,這忙啥,我一個婦道人家也過問不得,只能叮囑底下人都熱情些。今兒可算得了姑娘閑,是我的運氣,哪里就是你的不是呢。”

她轉頭看已經坐于席上的江閎,臉上喜愛之色甚濃,笑道:“小姑娘家顏色真好看,多看幾眼,似自個兒也回了十七八一般,那時老爺與我...”

她越說越是柔情似水,漸成濤濤。話到此處,又如春江絕流,赫然收了口,僅余些點滴涓涓,百轉千回的,帶著羞赧接著勸薛凌道:“快坐快坐,怎能站著說話”,又轉向含焉道:“姚姑娘也坐,都坐都坐。”

薛凌笑笑看向江閎,低頭抿嘴說的是:“多謝伯母憐愛。”

含焉絞著帕子答了身,僵直坐在薛凌身側,垂了頭不答話。原不至于如此局促,除卻平日里與江夫人見過,那回仲秋,她也是與這一家子吃過飯的,而且當時薛凌還不在。

這些人還和往日一般和氣,江夫人也是一貫的和藹溫厚。但她總覺得,覺得自己好像...好像人還沒離去,就已經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看人眼神求活的日子,所以看誰都是一種近乎浮夸的虛情假意。

包括...她的薛姑娘。

丫鬟呈了水盆供主家潔手,上位為江閎,旁兒是江玉楓,再次席為薛璃,主家末尾自是江夫人。二人鄰座,江夫人一邊撩起水花,一邊輕聲叮囑自己的小兒子道:“怎也不與兩位姑娘問好,近日你越發沒規矩了。”

薛璃與她笑道:“不如房里姐姐好看,沒什么意思”,依舊不理薛凌二人。江閎作聲道:“聽楓兒講,薛姑娘有意搬離江府?”

底下人先上了一味圓菱甜湯與眾人開胃,藕粉勾了薄芡。蒙蒙一盞云霧間,幾點殷紅枸杞浮浮沉沉呈在薛凌面前,她答:“是有此打算,這些日子承蒙伯父庇佑,不勝感激。

然父親曾授,君子志于四海,未可偏安殘生。殷殷之囑,不敢違也,是以今日特向伯父伯母及兩位兄長辭行。所謂往來山水有相逢,何必不離七尺間。伯父大義,定不會多留晚輩。”

江閎沉默片刻方道:“你....是個女兒家,諸多雜事我不便過問。但我與你父親,既是同僚,又是摯友。你既孤苦無依投奔京中,我江府自當一力照應。現你開口要走,有心人聽了去,豈不怨我江閎連個故人之女都看護不住。”

“人心自有公道,三五流言焉能顛倒黑白。伯父世事洞明,又哪會與些宵小之徒計較。父親在天有靈,亦只會感念伯父大恩。”

金漆描紋作的海碗輕磕在桌案上,看著不知是乳鴿燉的什么玩意兒,江夫人緊趕著薛凌的話頭催促丫鬟道:“快給兩位姑娘盛些。”

說完笑吟吟瞧與薛凌道:“里頭擱了陳年的阿膠,最是養氣血。你們走呀留的,總兒也得吃飽了再提,這湯沒喝幾口,怎么聽著火氣都來了。”

說完沖著江閎喊:“老爺”,嗔怪道:“怪我沒給你生個女兒,怎地一上來,跟訓自己兒子似的。”

她一攬薛凌,往自己身上稍湊了湊,道:“我看小姑娘明禮又懂事,志向也大的很。要走隨她,要留也隨她,你們都不許攔著。那大門又不是給糨糊粘住了開不得,她要去便去,要來啊...”

江夫人捏了捏薛凌胳膊,像個當家主母摸著底下兒孫身量,慈愛道:“你隨時過來,我親自給你開門去。”

薛凌手肘微動,沒往外扯。袖里恩怨貼著里衣,人摸上去,很容易感覺處輪廓,江夫人似乎沒啥感覺。不知是不是很少接觸刀劍之物,壓根沒想到里頭東西是件兇器。

丫鬟已盛好了湯,江夫人雙手接了放在薛凌面前,又指使丫鬟往含焉面前擺了一碗,復對著眾人道:“都好生吃飯,別的一蓋兒呆會再聊。

幾個男人家,哪識得人小姑娘心氣,保不準哪里得罪了,還怨人家要走”。說著回頭看著薛凌道:“快吃,吃完了,伯母替你做主。”

薛凌垂頭淺笑稱是,伸手拿了湯勺。才飲過一口,江夫人滿臉期待問“如何,可還合口?”

她回道:“極好”。江夫人欣喜笑開,勸著眾人趕緊吃。薛凌看過江閎,又垂頭飲了一勺。

江閎老了,她突然這么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