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白瞧她甚是歡喜,瞅了眼炭盆彎腰作勢要撈。不過往年里也是身嬌肉貴養著的,一個怕燙的遲疑功夫,遠處像是有婦人尖叫了一聲,當即頓了手上動作。
二人皆是耳聰目明,薛凌也瞬間疑惑瞧與他。然逸白抬起頭來還是先前笑意,道:“不妨事,我著人去看看。”
薛凌斜眼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瞥過,也是笑道:“好啊,那你去吧,我早些回去歇著”。言罷起身拍了手掌,抖落衣襟上兩三點炭灰道:“這幾日天氣晴好,你早些讓人過來。”
逸白恭敬稱是,薛凌方轉了身往自己住處。剛才那聲尖叫聽著很遠,估摸著得隔好幾道墻,她也沒聽個清楚。大門大戶的,宅子里不定數十來座小院各成其用,要去找也是枉然。
且觀逸白反應,像是心中有數,估摸著不是第一回聽見,犯不著她去找。走出幾步,薛瞑冒出來,薛凌隨口問了怎還不睡,說著話交代其得空去看看這園子的全貌是個什么模樣。
又道自己剛才聽見有人尖叫,雖不擔心什么,到底也要知道是啥才好。不過不用偷摸查,只管去問問逸白便是。
她不想與逸白生分,開誠布公問是最好。而薛瞑是要和逸白打交道的,趁著這機會趕緊讓兩人熟悉熟悉,免得.....免得會讓逸白以為,自己的大小事要交給他來辦。
即使........以前是這么個想法。
薛瞑一一應聲稱是,又道他是跟著薛凌的,哪有主家沒回,底下人先睡了的道理。
薛凌笑笑由得這閑話過耳,直走到自己房里,一面摸索著筆架上懸著的那只犀角毫,一面絮叨道:“也不用非得這般守著,我又不是江府那瘸子,碰不得劍。”
薛瞑沒答,薛凌亦沒再出聲,兀自將筆取下來,捏了良久方坐到桌前,伸手要去拿墨。幾乎是同時薛瞑的手伸過來,兩廂觸碰又急忙收回去躬身垂頭道:“小人....這種事交與小人便是。”
他覺得難為情,薛凌卻是連個輕微反應也沒,抄起那方墨塊在硯臺上滾了兩滾,方捏了旁邊硯滴往里續水。看臺上已有墨色,這才拿著墨塊繼續晃晃蕩蕩打圈。
都是些好東西,以前在蘇家,蘇姈如甚是喜歡兌了杜蘅汁的墨,寫出來的東西自帶草木香氣。現用的這一塊,似乎是檀木味,比之更厚重些。
硯臺是一塊洮河綠石,上雕梅蘭竹菊與共,旁兒再擱個一指長的花苞形硯滴,就恰如其分。零零總總的,都是風雅,不是她想回到的那一地風沙。
她漠然不語慢吞吞磨著,薛瞑不敢再答話。直待墨濃如夜,薛凌擱了墨塊拍了兩下手,一邊去拿筆一邊道:“你退下吧,我不叫你,不用湊上來。”
薛瞑垂頭似有片刻遲疑,但還是退的飛快。鋪紙蘸墨,落筆寫的卻并非趙錢孫李,也非顧孟平黃。她寫的,不是百家姓上任意一句。一直寫到三更時分,方停筆睡去。
夢里,有.......無邊業火,燒的平城斷壁頹垣,燒的她驚醒了....都想不起平城是個什么樣子。
壑園的丫鬟還不太懂規矩,第二日一大早便來請。薛凌瞇縫著眼睛跟幾位姑娘討饒,說自己生來貪覺,以后都省了這些麻煩事吧。
幾個丫鬟面面相覷又私底下偷笑,從未見過這般平易近人好伺候的主家。說話溫聲細語的,又一臉的親和溫順,跟個一起干活兒的小姐妹一樣,哪像那些瞧著就望而生畏的貴人呢。
這幾天天氣是晴好,辰時末便日上三竿。薛凌醒來又在床上閉著眼睛賴了好一會才掀了被子爬起,跟著換了衣衫剛整理完畢,含焉就問著能否進來。
薛凌自是隨意,只進來也無旁事,無非就是初來乍到,謹小慎微罷了。正好趕上她早膳沒用,拉著含焉吃了些。趁機安慰兩句,便將人打發開去。
含焉一走,薛瞑冒出來,說是昨晚尖叫聲原是別院里頭有婦人傷了身子,事發突然,那里的人嚇住了。逸白還讓幫忙陪個罪,說是驚擾了小姐,以后斷不會再有此事。
薛凌霎時記起霍云婉說的在園子里養了些婦人。既然是霍云婉養的,現得了回話便罷,她本也沒在意是是什么人在叫。叫的再驚慌,她也不能飛去救人性命不是。
孰料薛瞑傳完逸白的話,又湊得近了些,輕聲道:“小人看見,那里的婦人皆是有孕在身。”
薛凌眉頭輕蹙,隨即道:“無妨,這事兒我知道”。說著往四周瞧了一眼。
薛瞑立即道:“已經探過了,未有人躲在暗處,只園中人來人往,小人擔憂初來乍到,識人不明。若是小姐信得過.....”
薛凌抬頭止住他話頭:“你是對的。”
這話的意思.......就是此處也并非她的安樂窩。薛瞑出氣聲稍重,只一回又恢復如常。他不知江府與薛凌淵源,但江府不是薛凌故居是顯而易見的,沒想到的是,這個地方,也....
居無定所.....他腦海瞬間蹦出這個詞來。然薛凌語氣似乎還頗為愉悅,道:“不過,也不必太過謹慎,以后大家都是朋友。雖不能如膠似漆,卻也不能....若即若離啊。”
她笑看薛瞑道:“你以后也不要小人小人的,聽著刺耳。”
薛瞑也算通透,霎時明白她所指,忙答道:“小人知道了”,看薛凌目光灼灼未撤,又趕忙改了口道:“我知道了。”
薛凌滿意垂了眼,自己往外走,丟下一句:“我桌上寫的東西收起來罷,藏著燒了都行。寫的不好,我不喜歡。”
薛瞑應聲,走到里屋桌前一看,墨還在硯臺上擱著,筆也沒收。但冬日里天冷,墨干的快,筆鋒早已粘成團。不知洗開來會不會影響使用,畢竟是畜生毛做的東西,打結了就燥的很。
薛瞑暗惱自個兒還是不太盡心,這種東西就該守著的,不用了就趁早洗。他思忱著要不要丟了換新的,下次用順手些。但看筆管似乎頗為金貴,一時拿不定注意。
躊蹴一會還是先洗了掛在筆架上,又將薛凌用過的紙張匯于一處。看上頭東西,遠非的不好來概括,根本就是亂涂一氣。
橫不平豎不直,且看樣子寫滿一張紙后也沒換,直接又在原字跡上信手抹筆,以至于他現在看這一疊紙上都是黑呼呼成團,完全識不出丁點內容來。
收拾完畢要依言去丟掉,卻忍不住往門口瞅了一眼,薛凌似乎已走出老遠。他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其中一張來舉到空中對著光看。
一張不得又換了兩三張,他想根據墨漬堆疊的厚薄程度去猜猜那姑娘,究竟在紙上藏了什么心思。
拼拼湊湊,還有薛凌最后兩張沒涂那么亂,總算認出來一些,是“堂滿無人懸”之類的怪話,翻來覆去好像就這幾個字,再沒別的。恐薛凌突然回來,他不敢久看,收了去放匣子里,沒多惦記。
存善堂自綠梔一家搬走,再無人打理。前幾天還有人走投無路去叫門,希冀著里頭有幾口鍋燃著。可時日漸過,大家大概也就知道,真的空了。
無人去,那貼門上的草紙聯子也就沒人拍兩掌粘老實些。數日寒風拉扯,在這一刻被撕的支離破碎跌到地上。過往的孩童渾然不覺,來回追逐踏了數腳。
滿堂盡是濟世手,更無一人懸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