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籠統,薛瞑欲張嘴問的明白些。還沒開口,薛凌擱了筆,一邊整理著桌上凌亂,一邊渾不在意道:“沒事兒,江玉楓知道是誰。”
薛瞑目光凝致,遲疑了幾秒才退去。
是這樣,他初初認識的小姑娘就這樣。有淡漠語氣,狠辣手段。像....像他認知里那種山外高人,有看透世俗的慵懶,又帶著大道無情的決絕,偏生這些超脫里,還帶著些許悲憫。
正是那么一丁點悲憫,將自己從泥沼里拉了出來。這些天,他都以為自己認錯了人。直到此時,才徹底確認這場重逢無誤。
他迫不及待往江府傳話,雖走的是角門,卻是光明正大的車馬來往。府上國公與夫人皆是頤養之年,壑園定日往上送些靈芝鹿茸,再正常不過了。
江玉楓確然知道薛凌說的是誰,畢竟近日能讓薛凌在意的倒霉鬼只有一個。不過他沒想到的是,薛凌才從江府搬走,居然又這么快來傳話。
說的自大一些,以他對薛凌的了解,與其說是傳話,莫不如....說是薛少爺在示好。
胡郢這個人,本來也活不長。當初三番五次與薛凌提及,實則就是個暗話。
安城節度活著,不定要為誰當口舌。死了,就是死無對證。羯族小王爺消失的蹊蹺,唯有胡郢死了,疑點才能更多。
那頭能抗君王疑心的人,唯沈元州而已。較之還有霍家事在前,更難保皇帝會作何想。
然當時薛凌沒接話,胡郢也才剛剛回京。死的太早恐魏塱反而要細查,不如待他多活兩天,反正此人根本不知道石亓如何消失,供詞盡是似是而非,更助于攪和一灘渾水。
是而江玉楓并未催促薛凌,不料薛凌突而將自己遷走,這件事便沒能再行商議下去。
以江府的心思,而今往天牢里殺個囚犯,尚算不得天大的難事,自己做了也罷。另一頭,遣蘇姈如去了壑園瞧瞧,天知道哪里又踩到了薛家的少爺脾氣。
他父子二人倒也討論過,薛凌是否有意要與霍云婉結盟,起了太后垂簾的心思。不過這想法似乎過于離譜。且薛凌出事確然乖張,真論起為人來,并非就不堪。
這一層擔憂暫被擱了下來,只江玉楓以為須得過些時日才有緩和余地,沒想到蘇姈如早間才去,晚間薛凌的人就來了,以至于他嚴重懷疑蘇府與薛凌關系是不是真如蘇夫人所言那般寡淡。
按理大家如今共奉一主,是該推心置腹,可世間,推心置腹的人,哪有呢。仁君還刨了他外祖的墳,蘇夫人這等玲瓏,一顆七竅心能給江府六竅就不錯了。
江玉楓非薛凌性子,非但不以為意,反而覺得若蘇夫人真與薛凌交好,以后尚可讓那婦人多勸著些。
此事便罷,既薛凌有心示好,江府豈能斤斤計較,江玉楓笑著問了些薛凌近況,好像大家已經別了數十載一般。又另蘸墨寫了書信,著薛瞑帶回。
正要走時,江玉楓又道:“煩請稍后片刻,你家姑娘喜食一味點心,我房里備著好些。如今她難得過來,一并帶回去吧。天工人力不易,壞了可惜。”
說罷揮了揮手,應是示意弓匕去拿。薛瞑站著略有局促,他以前是個下人,對著江玉楓畢恭畢敬。而今人還是那兩個人,倒要江玉楓溫聲對他說“煩請”。
好在尷尬時間未持續太長,江玉楓手上書卷翻了一頁,弓匕便提著一摞精致盒子出來,瞧著三四個,亦是恭敬喊薛瞑先請。
薛瞑向江玉楓行禮告退,走出屋外,弓匕似乎放松了些。再無屋里謹小,笑問薛瞑新處如何。又道“薛姑娘氣性大,來來往往的,也見慣了。不定哪天就要回來,大家又在一處共事”。
話間語氣,好像是和薛瞑急親近,又和薛凌極熟悉一般。薛瞑卻不作如此想,他記起剛到壑園里,與薛凌同桌用飯,那姑娘眼里,分明是對新居的向往與渴切。
只是,好似一頓飯后,啥也沒了。
這里頭是個什么原因,他跟著薛凌的時日尚短,無從知起。但很明顯,自家姑娘在江府過的肯定有不如意。
不如意也就罷了,主家上頭的事兒,輪不著他來過問。然弓匕這句“薛姑娘氣性大”讓薛瞑十分不喜,雖沒發作,卻伸了手示意弓匕將盒子給自己。
弓匕瞧得他一眼,頓了片刻才笑笑將東西給他,道:“該送你到門口的,奈何少爺那事多,此處你也熟悉,就請往來自便,薛姑娘在時也一向如此的。”
薛瞑拎了東西轉身走,后頭弓匕張嘴似還想說啥,到了也沒說。只幾步回到江玉楓房里,笑道:“物隨主人形,以前挺順手的一個人。跟了薛姑娘幾日,氣性比薛姑娘還大,見不得人說他主子”
江玉楓翻過一頁書未接話,另道:“著人去看看,她要進去,便進去吧。”
這要求為難乃至有些不講道理,在天牢里殺掉一個囚犯,遠比塞一個人進去見囚犯要容易。尤其是,胡郢必然是重犯。
不過薛凌開口說進去,也只能瞧著有沒有法子。誰讓人家胡地朝堂后宮哪哪都是無人之境,要進天牢,也很符合身份。
薛瞑從壑園離開不久,薛凌又傳了逸白來。要他往霍云婉處遞個信,內容一樣是想去天牢里看看胡郢。又以囤糧舉事為由,說是要看看壑園里頭賬本,早些算算能摳出多少來。
這詞用的大膽,逸白卻不以為然,對這個要求似乎也并無觸動。甚至都沒著人送東西來,而是直接告訴薛凌道:“
小姐不是瞧過么,這些物件一應在書房暗格里擱著,您初次過來,我一一與你提過的。事關重大,小人逾越,還請小姐移步書房查看。勿要經他人之手,以免多生事端。”
薛凌捏著那只犀角桿子奮筆疾書,頭也沒抬道:“你不說我忘了,得空去瞅瞅,雖說事還早,總也是要用著的。
現在沒外人,我有些話想與你明說。目前你我離江蘇兩府不得,可我絕不會再捧一個二十來歲的皇帝上去。
所以,日后有什么疑惑之處,只需記得,到底我是要仰仗太后的。”
“小姐何來有此一慮,園里人人滿腹赤誠,斷不會與小姐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