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元年八月,江南佞臣馮延已密令唆擺下,壽州軍亂,囚保信節度使吳廷紹,殺清淮節度使孫羽,襲齊使齊軍。
齊帝親臨壽州,亂平。
齊帝隨即發《安江南江北書》,詔曰:“江南先主明靈鑒觀,今佞臣藏于廟堂,宵小起于江河。江南江北,閭左命如靡常;贛浙之地,官吏宗紳惶惶;嗚呼,先主遺德,喪于朝端威福!痛之!泣之!朕起布衣,受江南先主恩德,與先主有赤心之盟,江南巨變,德行盡喪,先主之靈,亦嗟憤也……”云云。
詔書發出,蘇州李弘翼及吳越起兵呼應。
旋日,海、楚二州,盡皆易幟。
齊國淮北軍指揮使張彥卿起馬步三軍,兵鋒直指揚州。
齊帝親自坐鎮壽州,整頓軍馬,建淮南大營,授朱匡業為淮南大營指揮使,又釋保信節度使吳廷紹,遣使隨吳廷紹赴廬州,招撫保信軍各部。
麾下殿前親軍,則開拔東進,奔赴揚州戰場。
其實關于壽州軍亂,清淮軍一些幸存的將領親眼所見,和史書上出入很大。
他們親眼見到北國天子是如何一劍刺入孫羽咽喉,又斬殺孫羽親信的。
但傳到外間的信息,卻已經變成是唐主李景遂得位不正,忌憚齊帝和唐先主的赤心盟,指使馮延已下密令殺了孫羽并要殺盡好心來撫慰壽州老都護的齊使。
反而是外間野史及后來的一些志怪小說,更接近歷史真相。
野史中,齊帝孤身入壽州,持三尺劍一個人便平定了壽州,由此衍生出的志怪小說就更夸張,齊帝乃真命天子,身遭有九條巨龍庇護,一切邪魔不得侵襲,是以在壽州那些魑魅魍魎轉世的群丑官員軍卒,都被巨龍咬去了腦袋,圣天子由此平定了壽州。
外間紛紛擾擾。
陸寧此刻卻在馬車中,身為招撫使,桂花八月下廬州。
外界看來,圣天子還坐鎮在壽州,文教授又被轉授六品招撫使,陪同被開釋的原保信軍節度使吳廷紹,赴廬州招撫保信軍各部。
跟隨招撫使的還是田紹斌統領的破甲營,不過,已經擴編為千三百人,除補充戰斗減員外,又加了壽州朱匡業訓練下的三百巨劍手,五百弓手,號神武軍。
壽州驛館一戰,事先借助葛家商隊陸陸續續進入城中的齊軍并不多,有殿前親軍的一個三百人營,此外便是破甲營二百人。
雖說破甲營傷亡慘重,二百人近乎半數減員,或戰死或重傷,但死戰之下,卻未潰敗,堅持到了孫羽被殺,全城歸降。
齊帝聞聽,感其忠義,遂單獨成軍,命為神武,屬于禁軍序列,但又和侍衛親軍一樣沒有鎮所,卻也不是如同侍衛親軍一樣,隨護圣天子,暫時更像淮南地的一支機動力量,哪有需要哪里搬,現今的任務,好似主要就是保護齊國使團。
田紹斌,被任命為神武軍統制,按品階,在營指揮使之上,軍指揮使之下。
馬車中,陸寧正在看一封密報,里面卻是說,楚地武平節度使周行逢部,也起兵伐唐。
楚地以前是馬楚統治,也就是馬姓南楚,曾經統治著湖南及廣西大部、貴州東部和廣東北部。
不過后來廣西地域被南漢漸漸侵吞。
七年前,楚國發生動亂,南唐趁機攻伐,攻破長沙,馬楚亡國。
但不久,唐兵就被趕出了楚境,馬楚舊部將領,在這片土地上幾經戰亂更迭,現今名義上統治楚地的便是馬楚舊部,自領武平軍節度使的周行逢。
周行逢名義上曾歸周,但治下一直是獨立王國,而且周行逢統治下的幾個軍鎮,又都是獨立小王國,也就是,楚地現今就是獨立王國套獨立小王國的混亂模式。
齊國立國,周行逢并沒有如同南平國一樣上表稱臣,現今卻是要趁火打劫,攻伐南唐。
當然,不說周行逢部本就混亂不堪,甚至起兵的軍馬都不見得得到周行逢授意,而且,便是集結周行逢所有名義上的部下軍馬,怕也不過一兩萬數,說不定所謂伐唐,又是其內亂的一個借口罷了,如對周行逢本就三心二意的郎州大都督張文表,如果起兵伐唐,可不是要借道過長沙或岳州?周行逢許或是不許,都會生出事端。
琢磨了一會兒,陸寧便拿出火石火絨,打火后,將密報點燃。
旁側坐的蘇小小,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繡花鞋小小鞋尖,她現今穿著淡綠衫裙,小小童顏,卻偏偏梳了美髻,戴了綴著淡藍珠串的金步搖,更顯說不出的可愛。
她此刻卻是在想,前天出發前三刀送來的說是先生家規中在內室才可穿的一套衣衫鞋襪,可漂亮了,可是,也,也太羞人了。
又偷偷瞥了眼正閉目沉思的先生,想起那日壽州巨變,自己全身都蜷曲被捆縛在他胸前的情形,當時一片混亂,自己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后來就被先生放下,令三刀四刀陪著自己躲在一處密室,先生則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過當晚壽州就平定,聽說是圣天子來了壽州,又過了數天,先生才露面。
雖然外間傳言中,好似根本沒有聽到先生的名聲,但想來,先生肯定在圣天子平壽州時,出了很大的力,好似先生,和詩詞里那些游俠似的文人一樣,不但學問大,也會技擊之術。
而且,力氣很大,現今回想當晚,雖然混亂中自己好怕好怕,外間到底怎么樣,自己根本不知道,可自己掛在先生胸前就好像掛了個小貓咪,那種安心的感覺,卻是記得。
又偷偷瞥去,突然見先生睜開眼睛,嚇得她忙低頭。
陸寧看著她,不由微微一笑,說:“還這么怕我啊?”
在各種險地晃悠,自不能帶著皇妃們,出使廬州前,自己回了趟穎州,和貴兒游玩了一天,又令她暫時留在穎州行宮,也就是那胡姓大戶的別苑大宅,日后,自會改建為行宮,加之西湖畫舫,倒是令陸寧頗為留戀,覺得每年都要來住一住才好。
汴京禁宮中,陸寧也去了書信,若是此次能一舉下了揚州,諸妃便都來,在揚州陪朕游玩幾日。
至于下江南,陸寧倒沒想過,畢竟水師力量不足,倉促征伐江南,若遇挫敗,反而不美。
而自己前去的廬州保信軍,巢湖中有兩萬水軍,又有大大小小千艘船只,雖然這些船只中民船很多,但隨時可以征用作為運載水軍的船只。
巢湖水系,更可以直下長江。
當然,現在所謂水軍,只是習水戰,不暈船,多數軍卒會水,但實際上,從水軍船只來說,除了真正專業用來水戰的樓船,其余船只,完全就是民船,略作改造就可,而且改造也不是什么改造船體,比如突火船,用民間小舟裝載起火之物就成了戰船的用途。
而不管怎么說,對保信軍而言,在自己眼里,作用最大的還是巢湖中水師及自西漢就興旺發達的廬州官民造船業。
現今,便是要親眼去看看,這現成的水軍基地。
皇妃們都不好帶去,小小這小丫頭,倒成了旅途中唯一的伴侶。
這小丫頭,其實倒挺有趣的,不知道自己身份,也就沒有那么大的禮法,只是扮演著她自以為的小姨太太角色,有時都令人想笑得肚子疼。
自己看看她,有時候還嚇得小兔子一樣,實在好玩。
“婢子,婢子不是怕先生……”蘇小小結結巴巴的想解釋。
外面,突然傳來神武統領田紹斌的聲音,“教授,前方李善行來迎。”
田紹斌,現今已經是正五品將領,但對陸寧,還是和以前一樣,很是尊敬。
保信軍副使李善行有些跟不上孫羽的節奏,本來是和孫羽在密信中約定,孫羽囚禁保信軍節度使吳廷紹后,李善行便跟隨孫羽降齊,甚至孫羽密信里,說起和齊帝有舊,承諾李善行降齊后,高官厚祿,封公封侯。
誰知道,孫羽卻被擁護唐主的部下作亂殺害。
偏偏李善行又收到了孫羽生前來的一封密信,信應該是兵亂那天寫的,送出不久,壽州就發生兵亂。
孫羽在信里,又言易幟一事暫緩,概因北朝,不重視我等降眾,令人氣餒。
然后,就傳來了孫羽的死信,卻是被金陵使者策動亂兵所殺。
李善行就有些懵,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而這時,保信軍巢湖巡檢盧絳突然率水軍易幟,李善行再不做二想,趕忙請降。
齊帝下詔,令盧絳領巢湖水師大營副招討,理招討事。
這顯然是格外榮寵了,畢竟,北朝禁軍原本才六大營,加新設的淮南大營不過七大營,招討使為從二品,和六部尚書,諸道巡撫同階。
副招討,為正三品,盧絳儼然成為了北朝禁軍重要將領之一,由原本南朝一個小小從五品武將躍升為北朝正三品大員。
北朝對武官極為看重,前朝上都護府節度使,才正三品,而北朝各大營招討使,為從二品,更有加樞密院副使,便是正二品,樞密院使,和三政院使一樣,為從一品,總理政務事趙普,同樣從一品。
正一品,北朝尚未出現,按官制,除了王爵,便是一些榮譽封號,三太三少之類。
趙普雖然名義上為文臣第一人,但功勛自遠遠不到加三太三少之時。
簡直就是跟對了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從一品大員,已經誠惶誠恐了。
實際上,本朝掌握實權的官員,幾乎都是跟著圣天子后才發跡,所以,自從一品大員乃至二三品大員們,哪一個不是這種心態?
開國功臣群體是這種心態,怕也是古往今來僅本朝這一朝了。
盧絳顯然也是如此,甚至趕緊上表請辭,而且,言辭很是誠懇,畢竟,他雖然出身官宦之家,但屢次舉進士不中,還有盜竊的前科,都花甲之年了,還一事無成。
有貴人幫他出資,賄賂保信軍節度使吳廷紹,這才被舉為巢湖巡檢,從五品官員,但卻教習巢湖的兩萬水軍。
而盧絳不喜書本,對水戰卻很是感興趣,半輩子都在鉆研,是以,甚得巢湖水軍軍心。
幾日前,他才知道,幫自己出資賄賂吳廷紹的貴人是受東海百行所托,而東海百行還用說嗎?傳聞是北朝天子的內府私產,現今看,卻是八九不差了。
貴人更說,是北朝圣天子親自過問的此事,也是北朝圣天子金口點的他的名,如此,東海百行才會相助。
初始盧絳覺得很是屈辱,原來,自己只是北朝花錢買的傀儡內奸而已。
可聽到此事是東海百行出資,他的名字更是北朝圣天子欽點,那種屈辱感又漸漸變成了一種極大的榮寵。
北朝天子是什么人?那傳說太多了,褒貶不一,但便是對北朝天子最貶損的故事中,也不得不承認北朝天子是混世魔王,來世間就是要禍亂天下,令蒼生涂炭。
而對書經本就沒興趣,胡子花白也沒考中進士的盧絳,卻對北朝天子新政天生有一種親切感,甚至早就升起過去投靠的念頭。
卻不想,北朝天子,竟然知道他的名諱?從不知道多少候選人中選中了他?
這,實在令人惶恐。
再到敕旨來,令他領巢湖水師大營副招討,理招討事。
盧絳卻是真心誠意上表請辭,奏疏里稱,只需一個水軍教頭的雜位,肝腦涂地,也會為陛下訓練好巢湖水軍。
隨之圣天子第二道敕旨來,申斥了他一通,直接將他品階降為最末等九品,但此用人之際,暫留用副招討,戴罪立功。
顯然,在圣天子眼里,自己參謀自己官位,哪怕是自請降職,也是大忌。
不過,饒是如此,盧絳的遭遇卻令李善行恨不得將那死了的孫羽再鞭尸。
什么北朝對我等降眾不假辭色?盧絳一個小小巢湖巡檢,率先投誠,搖身一變,升了多少級?至于后來,是他自己要作妖,但顯然,圣天子還有留用之心,只要勤勤勉勉,早晚還會擢升。
而自己晚了一步,現今,只怕原本的正四品官位都保不住。
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招撫使要來,李善行直接從廬州領眾官員,迎到了五十里外一處驛站,更將那驛站潑灑一新,張燈結彩布置的甚是隆重。
而聞聽招撫使已入境,李善行又親率眾官員前行,去迎接招撫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