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再過廬州城外,此時距離離開已有近三個月,城外的氣象卻是翻了天、覆了地。
災民們的聚居區已經出現了成片的房屋,女工們在河邊說笑著浣紗,孩童們驅趕著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小牛靠在樹蔭下三五成群的玩著孩童之間才有的游戲,一個個曬得黢黑。
那些個賣貨的貨郎也開始頻繁推著獨輪車、引著驢在這成片的房屋中行走,時不時會從屋里走出一個兩個的人來與之攀談,然后便開始買些生活之必備。
不光是這些走貨的貨郎,有些原本只在城里才見得著的商號如今在這也是能夠瞧見了,那成片的聚居區與聚居區之間的道路兩邊也逐漸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棚子,里頭大多賣些便宜但需求量很大的物件,鹽茶酒米柴。
其實最讓意外的就是那賣米的棚子了,當出現這個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以工代賑四個字終于呈現出它本來應有的樣子了,雖然一直到明年春日都會持續供應這些災民的食物,保證不會讓一個人凍餓致死,但終究那攙和的麥麩米糠的蒸飯吃起來就如同再吃那地里的泥,雖是餓不死但的確也活不好。
如今公主殿下辦了各種作坊,若是家中夫婦兩人都能在其中討生活,或者家中有些手藝人的,自是吃膩了那些喂牲口的飯團子,平日里買些精米面來,卻也是不賴,至于日常發放的那些麩糠飯,拿來喂家中的牲口也是不錯,也是有人做起了這米糠麥麩飯的生意,據那老太監說,每日傍晚時這里都會有人偷摸著挨家挨戶去收這飯食,回家去釀出酒來再偷偷賣回給這幫人。
這其實就代表著整個災民的集合進入了一種良性循環的過程中,這個過程要比預想的快。這絕對是一件好事,而這個區域的社會活力,自己都很難想象這幫人在四個月前還是一群差一點就讓將自己子女賣去給人吃的饑荒之民。
所以想通之后倒也是覺得自己是有些小看了這弱宋,它雖是破毛病一堆,還總讓人欺負,這若是比那社會活力,恐怕別說以前的漢唐盛世,就是到了那愛新覺羅都不一定能比得上。
要說這里頭有沒有自己的貢獻?有,肯定是有。但有多少?估算一番,其實也就不到百分之五,最多百分之三就頂破了天。因為他不是實際管理者,他只是策劃者,真正的功勞是頭部管理者和底層執行者。
但是……
“有如此氣象,可多虧了你這小廝了。”老太監合上簾子,喜上眉梢:“這若是官家能見到這般場面,定是要高興的。”
沒說話,只是靠在那仍然在看著窗外。
“嗯?你怎的還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不耐煩的回過頭:“這幾天天天看著你這么張老臉,我不郁郁寡歡誰郁郁寡歡?”
“哼!”
老太監冷哼一聲便不再說話,好不容易想與他好好說上幾句話,未曾想他這狗東西竟是不領情,仍是一副冷嘲熱諷的德行。這等人分明就是那種水潑不進的混蛋球子,用他老王家的家鄉話說來就是“靠恁娘”的賤貨。
但其實并不是郁郁寡歡,而是在想方設法怎么逃避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功勞,這玩意功勞太大了,更關鍵的是他真的是沒有那么多功勞在里面。
這一波災民對他來說其實是產生大量收益的,先是擠兌了徐家最大的本地競爭對手,然后再通過物流運輸和物資買賣,徐家出現了這十年都不曾出現的利潤高峰,隨之而來的就是的固定資產直接往十倍上頭翻了去。
要是細細說來,他不光是沒什么太大的貢獻,還趁機發了一筆,如果有心人想到這一茬,定他個發國難財的罪也不算什么冤枉。
但現在看起來,全天下包括趙性在內都把這事能成的功勞歸到了他這么個無名小卒頭上。
現在他終于能解釋的了為什么一個皇宮大內總管要親自過來護送一個名聲不顯的代理縣長了,敢情因為這幫災民的原因,上層管理者認定自己是一個值得重點培養的國家棟梁啊。
想到這一點,不由得長嘆一聲,到底是承擔了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重量了。
馬車過城門,照例是要檢查的,王公公出示了令牌,但未曾想守門的大頭兵壓根不認這司命司的牌子,嚷嚷著哪怕是福王殿下親自駕車過來,該查還是要查,還說這是特殊時期的臨時政策,不容得特權。
“這也是你的主意??”王伴伴指著質問道:“你這廝……”
眨巴著眼睛:“好像是……不過我不確定啊,我出的主意太多了。”
不過當那檢查的人一上來,看到靠在肩頭酣睡的巧云,還有她腰上的腰牌時,立刻就苦著臉下了車:“打擾了……放行!”
和老太監都懵了,司命司的牌子都不好使了,怎么一上車就又慫了?
不過慫不慫無所謂了,為這點小事打擾巧云更是不值得,但老太監卻顯然不高興了,頗有一種“你不給我面子,我就要弄死你”的架勢,一臉陰沉。
“我說,你不至于吧?這么點小事,你至不至于氣成這樣?”
老太監冷哼一聲,卻是不說話。而生怕這廝折騰那些守門的兵丁,連忙說道:“你這人多少是有點病。”
“我有病,我就是有病。如何?”
“握草……怎么感覺在哄女朋友。”無奈嘆氣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丟了面子,很不高興?我就覺得沒什么,你看我這么大個腕,被人無視了,我一點都不生氣。”
“你?”
“我,怎么了?”
老太監瞇起眼睛看著,顯然是氣不過了,他剛想說話,卻聽說道:“行了,你們這幫遷過來的中原人對南方多少還是有點不了解的。”
“嗯?何解?”
“你可以去看看啊,自古以來南北對峙都是北強南弱,但若是和平時期都是南強北弱。這就是因為這民風決定的,南方喜歡講道理,北方習慣講義氣。做生意自然是要講道理,而打仗鬼跟你講道理。所以你覺得不給你面子,其實只是人家在講道理,而為什么突然又不講了呢?”
在巧云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那塊令牌:“指揮使虎符,你會跟官家講道理?”
好像是有那么點道理,老太監心中的惡氣頓時消散了不少,但架子還是要端著的,他側過頭不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
進入城內之后,氣象更是為之一變,也做出了比較,相比較自己離開時候,這里變得更加繁華了,勞作的工人、商人甚至是青樓女子的數量都要多了不少,而且可以明顯看到市場流通變得比之前更加頻繁了,貨物種類也相比有了提升。
這看起來應該就是福王那邊正在緩慢的解除市場經濟帶來的資源閉塞,雖然現在都直接解禁不現實,但根據城外的情況來看,今年只要不出意外的話,問題是不大的。
“你回去跟官家說一聲,讓他最好能親自來一趟,在這里祭一下天。”看了看周圍的商人,眉頭卻又皺了起來:“他不是想掙脫文官集團和外戚的鉗制么,最好的辦法是擁有廣泛的民眾基礎,讓這些人知道今天的日子都是誰給他們的。別整的到最后只知有廬州,不知有金陵。”
王伴伴搖頭道:“官家想出宮,哪有如此簡單。”
“你照我說的去報就是了,你是個什么工作性質你不知道嗎?許你思考了么?怎的?不光想當官家喉舌,還想當官家的……”
王伴伴用力咳嗽一聲,憤然打斷了后頭那些污糟的爛話。
這廝!
王伴伴剛還覺得面前這混賬是說話挺好聽,未曾想他轉手就能說出這等話來,當真是該死的……
“我告訴你,你可以不報,到時候出了什么事,你看看你有幾個腦袋吧。哦,你有沒有聽說過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老太監臉都綠了,他輕輕跺腳,氣得直哆嗦,在這炙熱如火般的盛夏中,渾身冰涼。
誰能想到呢,被那文臣武將說成是權手通天的大太監,現在居然在一個十八九的孩子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這個小畜生能準確的拿捏住這老太監的命脈。
簡單說,就是他這個太監啥也不是,他所有的權利都是依附于皇權得來的,而剛好是拿捏住了這一點,所有的話語和思考角度都是以皇權的角度與他說話。
駁斥了他就是駁斥了皇權,而違抗了他就是欺君罔上……
這小畜生……不得了啊。王伴伴深深的看了幾眼面前的,難怪福王殿下如此看中他,甚至想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雖是親王繼承不得,但若是用的好,此人說不準還真的能成這大宋……
此時外頭駕車的小太監回頭喊了一聲:“伴伴,到落馬樁了,可還駕車?”
“你他娘的瘋球了?你駕車沖王府?給老子滾下來!”王伴伴滿心的怒氣頓時有了發泄口:“不長眼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