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卻未掌燈的房間里,落針可聞。但隨著一聲開門的聲響,月光從外頭灑了進來,借著這羸弱的光可以看到桌前一直坐著一個人,這人看不到的面容,只能見其兩只手搭在桌前,把玩著一個茶杯。
“少主。”
門外來者一聲輕聲呼喚,里頭的人則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卻透著滄桑。
“這些日子你莫要來了。”
借著零星的反光,隱約能看見那躲藏在陰影中之人正是柴家現任家主,他的臉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顯得不真切,配上這個在外人看來已廢棄許久的老倉庫,顯得格外詭異。
“少主,屬下明白。朝廷已經有了警惕,如今我等周圍已無可信之人,此番前來屬下就是與少主告別的,屬下決定先前往遼國些時日。”
“嗯。”柴家家主應了一聲:“斷干凈了沒有?”
“當斷則斷了,如今屬下與宋國境內的白蓮已再無瓜葛。也將知道屬下的人除了個干凈,絕無可能走漏半點風聲。”
柴家家主沉吟片刻:“這皇城司果然厲害,連白蓮都可滲入其中,到底是不凡。”
“家主,說到底還是那厲害,屬下已經確信那白蓮圣女碧螺與有勾連,只等家主一聲令下了。”
“不。”柴家家主搖頭道:“如今還不是與那種人精正面沖突之時,若是你真拔除了他的人,想來會換來個不死不休的局面,便當是維持如此之姿吧,若是只憑懷疑可動不得我柴家分毫。”
“屬下明白。”
“好了,你且去吧,斷不可讓人發現了行蹤。”
那看不清面容的人悄然退去,而柴家的家主輕輕嘆了一口氣,心中也覺得有萬般無奈,本來一切都計劃的好好的,蠱惑康王謀反,再加之白蓮教與之里應外合,趁亂之下柴家便可以得了先手之機。
可千算萬算卻是沒想到這其中變數太多,皇城司的異軍突起還有那個不明所以的小子橫空出世都讓他十年的計劃功虧一簣。
要說心中恨不恨,那是定然恨之入骨的,可要說能怎么辦,那卻也是毫無辦法。
柴家不是別的家族,他們不能跟朝堂上有任何恩怨,既是不可有恩怨,又如何能扳倒那呢?所以事到如今,他們只能忍下這個讓柴家吃了暗虧的人。
至于要忍到什么時候,他其實并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今周邊地方尚未安定,等到安定之時再攻略不遲。
原本他打算就讓柴家這樣安穩而隱匿的緩慢成長,可今年以來的兩件事卻突然把計劃的方向徹底改變了,首先是次子周通口出狂言沖撞官家。
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那可是欺君罔上之罪,雖然不一定能判謀反,但判個通家徒刑卻是綽綽有余。往小了說那也是個濫殺無辜之罪,以太祖的庇護也許不會處死周通,但讓他瓊面刺字卻是綽綽有余了。
這件事趙性沒有繼續追究,但不代表朝廷不在意,這個時候他們柴家的關注度越是高越是麻煩。
而第二件事可是要命了,就是那當街告狀的事情,這件事明著看是沖皇帝而去的,但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知道這等拙劣的法子根本動不得皇家的名聲,畢竟無憑無據張口就來的事,天下人沒幾個傻的。
既然沒法子針對皇家,那么讓趙性怎么想?最近他可是剛教訓了柴家次子一頓,這會不會是柴家的懷恨在心?
趙性肯定會如此猜測的吧?柴家鄭王爺心里頭在發虛,他不知究竟是誰在背后拆柴家的臺,但可以肯定這個人絕對是有心算計的,不然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呢?
最近有本在報紙上連載的話本很得鄭王喜歡,那便是《三國演義》,里頭有句話讓他深以為然,那便是“君疑臣則臣必死,豈不見鄧艾乎”。
雖說是演義,但他其實深切的佩服這本奇書后頭那作者,那人將這天下事、朝堂事、君臣事以篇篇故事呈現于人前,著實讓鄭王受益良多。
如今趙家一定是在懷疑柴家的,這種懷疑雖然還未流于表面,但從最近的風頭來看,似乎已是成真。如果讓趙家繼續懷疑下去,柴家必亡!若是不想亡,只有反出這一條路。
而那陷害柴家的人似乎就是要把柴家生生逼反!可如今若是柴家反了,必是逃不開滿門賜死的結局。
可謂是用心之惡毒。
所以如今鄭王要干的就是停下一切手頭的事情,斷絕和宋國內一切人和一切組織的聯系。
這算是壯士斷腕,算是一波就把經營多年的東西全給割舍掉了,但若是不斷這個腕子,下一個就是要斷頭了。
“厲害啊厲害。”鄭王坐在黑暗中兀自感嘆:“想不到我柴營窩囊一生,還能讓人如此算計。”
鄭王的本名就叫柴營,但后頭算命先生說此名不好,他的父親上一代鄭王才將他的名字改成了現在的名字。可到如今,吉利的名字似乎并沒有帶來好運,反而讓柴家陷入了數十年來最大的危機。
而此時此刻,小宋面前一盤圍棋,福王爺坐在他的對面,兩人對弈已有兩個時辰仍是沒有分出勝負,之前能輕易贏得的福王如今卻也是屢屢被逼入死局。
對面的小子越來越穩健也越來越不形于色,這才一年多而已,他的進步未免也夸張了一些。
“最近你是不是看了些什么?”
“哦?”抬起頭,眉頭挑了一下:“最近我在學儒家的學問。”
“之前你不是道家么?怎的就又開始學儒法了?”
小宋輕笑一聲:“人活一世如浮游一日,朝聞夕陽未免早了些,我這二八年華的老是看道家就有些喪氣了。為儒日漸益,為道日漸損,我這年紀不該死氣沉沉的,畢竟也是當了爹爹的人了。”
福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能說出這等話倒是讓我驚愕,那你可知這益損有何說法?”
“王爺您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啊……”小宋抬起頭看了福王一眼:“甚至有點不想解釋給您聽。”
“哈哈哈哈……”福王倒是笑了出來:“好好好,這句話便是證明你得了道。”
而旁邊一直抱著孩子觀棋解悶的金鈴兒卻是突然問道:“你們這是在打啞謎?”
“是也不是。”福王笑道:“這儒道之爭已有千年,道者以無為、儒者為中庸。中庸則為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無為則為慎口食、慎舌利、慎處鬧、慎力斗。去年此時他與我下棋,滿盤畏畏縮縮反倒處處破綻,雖終可殘存一氣,卻只可偏安一隅。可今年他與我下棋,棋路大開大合之余卻還能于無聲處生驚雷,殺得我是措手不及匆忙應對,卻是讓老夫刮目相看了。看來當真是想法變了,這棋路都變了。”
福王很難得夸獎人,但這次對小宋卻是不加掩飾的夸獎了起來,對這個愛徒兼女婿滿意得不要不要的。
“有些時候也是沒辦法的。”小宋嘆氣道:“不想被這年華巨輪從身上碾過去,就得窮極思變。”
福王點點頭,卻也是沒說什么,只是開口問道:“聽聞你開始查柴家了?”
“柴家有什么好查的。”小宋悶著頭琢磨下一步該怎么下,嘴上卻是沒有停下:“就他們那一幫人,現在沖過去抓起來先殺個干凈再細細收集證據,沒有一個冤假錯案的。柴家是參天大樹不假,但再大的樹也不過是幾刀而已,真正費勁的是那老樹下的盤根,區區掘地三尺可挖不干凈。”
“你的棋這么大?”
“是棋盤大。”小宋緩緩仰起頭:“福王爺可曾聽過,柴雖三戶,亡宋必柴?”
“那不是楚……”福王說到一半,突然瞪大了眼睛:“你要……逼反柴家!”
小宋沒有回答,只是笑。而福王在短暫的驚愕之后卻也是冷靜了下來,趙家人誰不知道這柴家不光是大宋身上的毒瘤更是他們老趙家心口上的惡瘡。
挖不得、碰不得,否則定然是會血肉橫飛。雖然現在這膿瘡還沒有露出猙獰,但終有一日這惡毒膿瘡會讓趙家讓大宋痛不欲生。
趁著它還未致命時一刀割掉卻是不二法門,可這事如何都不能是趙家動手,更不能是趙性動手。父皇得位不正,侄子得位不正,若是再將那天下正主給挖了,會遭天下恥笑的,也定然會有人以此做文章。
“你可有把握?”
“十拿九穩吧,怎么救柴家我不會,但怎么害柴家我卻是精通的很。”小宋撐著下巴:“至于之后趙家怎么救他們,那便是趙家的事了,與我無關。”
福王表情變得復雜了起來,他甚至有些看不太明白這個小兔崽子了,他這滿肚子的陰謀詭計,當真不像是自己教出來的人,自己這般光明磊落卻最終要將衣缽傳給面前這個有謀且惡毒之輩……
三思之后,他默默的將視線看向了金鈴兒懷里的那個小寶貝,伸過手輕輕讓小寶貝把他的手指攥在手中:“寶貝疙瘩,快些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