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事好像從來都是這般似得,有些人罪大惡極但卻逍遙法外,而有些人只是稍走錯了一步就萬劫不復。
蒲縣令是不是個好人,當然不是。但要說有多么的罪大惡極,其實也并沒有。不過也就是想搞死個欽差,而想搞死欽差的根本原因也不過就是想往上爬。
公平么,自然是不公平的,朝廷的心腹大患并不是他這樣的人,但有法子么?其實也沒什么法子,誰讓他撞上了呢。說到底還是一個貪字上了頭罷。
如果換個地方、換個人物,也許這會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交易,蒲縣令得了人脈,得了交情。剩下的不過就是魚肉一些百姓,這種事在這個時代能算得上什么呢,那些兩腳畜生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
但也許有句話就是叫生不逢時,只是一個閃身的功夫,位置就調換了一圈,獵人成了獵物、獵物成了獵人。身陷囹圄的滋味只是隔了一天就徹底反轉,故事的劇情也徹底走向了不一樣的方向。
意外和明天到底是無法估量誰會先來,本還指望一出好戲,現在自己卻變成了那戲中人。
“蒲兄,可還習慣?”
蹲在牢房口,看著狹小牢房中關著的幾人,正是蒲縣令和他那幾個狗頭軍師。
這幾人被一網打盡,曾經的風光無限在一日之內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他們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沒想到吧,我不是欽差。丁相才是,我只是你們的障眼法。”哈哈一笑:“真正搜羅證據的恰恰是咱們的丁相。”
是啊,誰能想到呢。就這幫京城里當官的可是太會玩了,就這么個屁大的地方居然還能勞煩堂堂一國相公玩上這一出暗度陳倉。
現在他們再面對時其實也沒什么話好說了,至于他是什么身份也不重要了,因為他也不過是小卒子罷了。
“今日晚些時候,你們幾個可就要公審了。”輕佻的吹了聲口哨:“蒲大人,這公審可是有意思的很,你還沒用過吧?這一公審,萬千百姓就能知道你們的嘴臉,然后你們會被移送刑部法辦,就現在手中的證據來看,蒲大人你可能難逃一死了。”
蒲縣令微微抬起眼皮:“我不服。”
“不服能有什么法子嘛,我給你數一下你的七大罪。”掰起手指說:“一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昨日連夜查沒你府邸時,查到黃金三千七百兩、白眼一萬七千五百兩、夜明珠兩顆、前唐茶盞一套、吳道子書畫九幅,先鈔十萬零兩千余貫。來啊,解釋一番,這巨額財產的來源。五品正官,每月俸與祿湊在一起不過七十貫,你這大宅子哪里來的?你這百萬家財哪里來的?你給解釋解釋。”
蒲縣令垂下頭沒有言語,他沒辦法解釋,這些都是商人行走時給的賄賂,其實也就是行個方便的錢,他也沒有說很過分鋪張浪費。
但有些事可做不可說有些事可說不可做,就如現在這事一般,做了便是做了,沒人檢舉也便是過去了。可一旦說了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
“其二嘛,就是魚肉鄉鄰,根據縣衙內所錄口供,與案件相悖者十之有三。三成冤案啊,蒲青天你可是為的一手好官。糊涂案更是不計其數,你將大宋律發視為何物?將朝廷擺在何處?”
這種事其實還真不怪他,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審訊技術、尸檢技術都還很不完善,冤案的平均都是三成往上走,每年吏部審核的時候其實都酌情處置了,三成不算多的。而且這蒲縣令對于兇案的破案率要比正常平均值還高上一成左右,算是個小心謹慎的官員了。
但還是那句話,他撞槍口上了。
“這三嘛,你蓄意謀害朝廷欽差,也就是我。”指著自己笑道:“我到你這里來揮霍錢財可不是你謀害我的道理嘛,什么臟身誣告,什么獄中畏罪,你可都玩的真溜啊。不過你到底是棋差一招啊,先不說你能不能成功,就算你成功了,暗棋也會把你弄了。”
七大罪一一列舉,條條拿出來都是死罪,而同牢中的其他人也是個同謀之罪,幾乎是沒了周旋的余地。
“你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當我不存在,我只會考察表面的東西,而你表面上沒有什么問題不是嗎。可惜啊,你貪心。”抿著嘴搖頭道:“果然是鳥為食亡,不過……”
這一聲不過,讓這蒲縣令感覺自己好像飄蕩在浩瀚無邊的黑暗大海上時突然前方亮起了一束光。
他發狂似的沖向了,雙手扒拉著欄桿,用渴求的語氣說道:“欽差大人!只要能留我一命,我什么都能干。”
“當真什么都能干?”
“千真萬確啊,欽差大人!”
笑著起身:“等消息吧。”
說完他還深深的回頭看了一眼蒲縣令那個一號狗頭軍師,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然后便轉頭走出了牢房。
在這一個眼神之后,那狗頭軍師也突然明白這欽差所說的好戲還在后頭是什么意思了,他是要搞大事情了,而且這個事情……很可能要連累數百人。
時間又過了幾日,雖然全縣都不明白為什么欽差還不進行公審,但朝堂里卻是亂成了一團。
特別是維新派之中亂成了一團,而守舊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部都亂成了一鍋粥。
所有的起因都不過只是因為一個浮梁縣的縣令被抓了,但這個縣令所涉及的網絡深遠到難以想象,這個網絡將新舊兩黨同時網絡在其中。
按照正常的道理來說,這件事涉及這么廣,理論上那個縣令會被做掉,然后因為涉及過廣而被壓制下來。
可偏偏這件事是丁相督辦,其中甚至還看到了殺神的影子,那這件事可就很可能會成為懸在他們頭頂的一把利刃。
滿朝的文武頓時人人自危起來,他們想走動關系,可豁然發現誰也找不到,他就像一個隱沒在朝堂上的幽靈,不結黨不營社,只是瞪著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每個人的后背。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就希望能快些平息,而且最后的風波不要波及自己。
而此刻的大牢之中,再一次蹲在了蒲縣令的面前,看著被時間煎熬的蒲縣令,他笑著說道:“你的靠山是禮部左侍郎鄒同恩對吧。說吧,你每年給他進貢多少。”
蒲縣令支支吾吾,而只是豎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只有這么一次機會,錯過了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我……我招……”
雖然從蒲縣令家中搜出了數以萬計的金銀財寶,但根據這些日子的調查,這位縣令平常素來以樸實著稱,甚至大部分時候都有些節衣縮食。
那問題來了,每年的孝敬都去哪里了?答案很明顯,上供了。
根據調查,這位縣令的直接對接人是吏部的侍郎,但一個吏部的侍郎能吃下這么龐大的數字?而且不光是他,江州各郡縣一直延伸到整個茶瓷道都是如此。
也就是說這個龐大的買賣之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利潤是在供養朝中的百官。
知道這件事之后,丁相氣得是怒發沖冠,第一次見到真的有人會跟獅虎一樣炸毛,連聲上去寬慰丁相。
“丁相息怒。”拿著供詞甩了甩:“咱們換個角度想想,他們這種小小縣令能夠這樣橫沖直撞,還不就是上頭有傘么。”
“御史臺呢!御史臺為何不查?老夫回去便辦了御史臺!”
“唉,丁相這您可就錯怪御史臺了。”擺手道:“御史臺能查也只能查賬面,這非賬面的事,御史臺就是神仙都查不到啊,為何這茶瓷道會如此,因為這是茶是瓷嘛,耗損之事誰說得清呢。”
如今昌南的瓷器已經壓過
了汝窯的瓷器,甚至被工部定為官窯,身價水漲船高。而浮梁、祁門這一線的茶葉自古便是出名的,光這兩條每年的營收就嚇死人。
但恰恰他們是瓷器是茶葉,一個易碎品一個看天吃飯,有耗損很正常吧?只要稍稍把耗損報高一點、把收成報低一點,這個差額每年就足以按十萬貫來計算了。
隨著鈷藍色青花的誕生,昌南的瓷器在***國度十分走俏,整個西域乃至波斯甚至延伸到埃及都對這樣藍色的瓷器視若珍寶,這里頭的錢銀產出有多少,每年以耗損走私的又有多少。
這就是一條龐大的利益鏈條,但這個鏈條有趣的地方就是它欺上瞞下,決策層的人看不到,底層百姓不明白,中層卻心知肚明。
于是乎這各級縣官就成了過了河的小卒子,但他們無論怎么動,都是為了朝中一系列的保護傘充能。
“腐敗問題,其實是很有意思的。”靠在柱子旁笑道:“反則亡朝,不反亡國。”
“那你認為該如何是好?”丁相眼睛通紅的抬起頭盯著:“倒是說來。”
吹了聲口哨:“查,我們已經想盡辦法在查了,但空子還是能鉆,其實這種事真的很難杜絕。”
“難道就不管了?”丁相一拍桌子:“混賬話!”
“當然不是,我還沒說完呢,丁相急躁了啊。”背著手來回踱步:“約談吧。”
“約談?僅僅約談?”
“對啊。”攤開手:“不約談還能如何呢?”
丁相一愣,然后突然腦中靈光一現,仰起頭看向了天井,卻是笑了出來:“你當真是個惡人,你才弱冠之年,怎的如此奸佞?”
“喂,丁相別這么說我啊。我過幾年可都要三十了呢,哪里還弱冠了。”
丁相雖然是個比較傳統的人,而且還是個專心治學的學究,但他的聰明才智可不比誰差,點撥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這其中的究竟。
現在能干的事就是約談,一個一個的約過去,約談的內容無所謂,但大概就是“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但我給你一次機會”。
懲不可懲,但卻也不可放任自流。在告訴這些人他們干的事都已經不是秘密了之后,想要辦他們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這樣一來……
“新黨舊黨,你都要握在手里?”
“大宋未來有四大主業,西出陽關、北上陰山、東進扶桑、南下南洋,都是要集中精力辦的大事,朝堂上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反對之聲。我不管誰是新黨誰是舊黨,擋我路的就該死。”拳頭攥得死死的:“特別是四海之治,失去海洋咱們就要失去一個時代了。”
丁相聽完的規劃,卻是輕笑了出來:“單靠這個縣令?”
“一個?”瞇起眼睛笑道:“咱們來的時候說的什么?拔出蘿卜帶出泥,有多少懲處多少,年輕人該出頭了,村官計劃也要提上議案了。”
網絡逐漸鋪開,關于蒲縣令的公審也開始了,最后他因罪名過重而需被送往大理寺審理。
但這才恰恰是事情的開端,御史臺在這次之后就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一樣,專項斗爭即刻展開,沿著這茶瓷道一擁而上。
而在離開浮梁之前,丁相主持了一場盛大的平冤昭雪的案件審核,這一審就是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眼看著天氣已經涼了下來,轉眼就要進了十一月。
御史臺的人來到浮梁縣,開始協同丁相進行工作,而這些日子顯得有些無聊,便提出自己獨自先回京。
但他的提議被丁相駁回了,丁相的意思很明確,因為他一個老頭都在干活,年輕人就想跑?
所以被強迫留在這里干活,而他的工作倒也簡單,作為欽差副手巡查旱災的糧食派發工作。
眾所周知,這人一旦閑著就會搞事情,他反正帶著的都是一群窮兇極惡的人,索性就在整個江州開展了一場掃黑除惡專項斗爭。
口號嘛,就是有黑掃黑,無黑除惡,無惡治亂,無亂強基。
這一下江州的黑道算是倒了血霉,真的是被折騰的雞飛狗跳,有人只因為吃了一頓霸王餐而被發配了一千里,有人因為調戲了婦女而被打得在地上爬,更有些人只是因為殺了個人而被拖出去斬了頭。
再到后來,那彩色毛狗飛魚服一穿,路上的潑皮都不敢打照面,但凡是看著個不順眼的就要查,查戶籍、查生平、查案籍。
而就在霜降之后的第五日,晏殊所率領的巡查查抄隊進駐了江州,雙欽差小組在浮梁縣會師了。
“聽說你拿了萬民傘?”
晏殊喝下一杯果酒,被這酸澀的味道弄得直皺眉,但看到得意洋洋的拿出了萬民傘時,他口中的酸澀立刻就被心頭的酸澀給壓了下去。
“憑什么啊!憑什么我出生入死都沒有個萬民傘,憑什么你這廝這么輕松就拿到了?”
“兩碼事。”晃著手指:“我干的事是直接跟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你干的事是需要一段時間發酵才行的,那能一樣么?”
晏殊不服氣想要伸手拿萬民傘,但卻被給拍開了手:“臟手別碰。”
“你這黑心的東西說他人手臟?”
“哈哈哈哈。”端起果子酒一飲而盡:“誰讓某人沒有呢。”
“換!我不管,換!”晏殊難過的喊了起來:“你去查抄田地,我來掃黑除惡。”
“去跟丁相咯,看他給不給你這個機會。”
而正在兩人爭風吃醋時,丁相慢條斯理的走了進來,看了兩人一眼,不屑的一笑。
“嘿!這老頭!”哼了一聲:“不就是長生位么,有啥了不得的?”
丁相卻根本不搭理他,只是邁著輕快的腳步往前走了去,看著便是心情極好。
“你有萬民傘,丁相的長生位。”晏殊眼眶當時就紅了:“我啥也沒有……”
“不哭。”將紅桌布用刀割了一條下來,現場編了一朵大紅花遞給晏殊:“口頭表揚一次,大紅花一朵。”
“滾啊!”晏殊一把推開他的手。
“放肆!怎么跟你叔爺爺說話的?今日我要行使家法了!”
晏殊懶得搭理他,只是唉聲嘆氣了好久,然后問道:“聽說你用了幾日便搬倒了那原浮梁縣令,怎樣弄的?說來我聽聽。”
倒也不客氣,把自己吹的是天上有地上無的,而晏殊聽完直皺眉頭:“你這不是欺負人么,若是換成我,你的日子定然沒有這么好過。”
“天底下又能有幾個晏殊呢。”微醺的吃了口菜:“明年,等左柔生了,我就要回長安閉關了。南上北下東進西出,我總歸是要憋出一個方向的。”
“對了。”晏殊點頭,然后一拍腦門說道:“官家要回京了。”
“為何?”
“好像聽聞是草原內亂了,草原有七個部族聯合起來背叛金帳。”晏殊笑道:“草原大汗回國平叛,金國皇帝也回去應對旱情了,今年很難啊。”
“嗯,很難。”仰起頭看著天:“期望年前能下一場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