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著回廊緩緩向前走。回廊沒有點綴任何飾物或植物,白漆圍欄,紅漆圓柱,彎曲細長,通向一處黑暗,像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待走近,才知那黑暗是一座墻,回廊在此處陡然轉了個180度的彎兒,在視覺上仿佛入了死巷,實則別有洞天,豁然開朗。
再向前大約十米,回廊到了盡頭,一棵參天大樹隔出兩條小路。
那大樹不知是什么品種,郁郁蔥蔥長成一片漆黑的樹冠,高聳入云,開著一簇一簇細小的粉白色花朵,像綴在天幕上的繁星點點。
晚風戲弄,便似一場綿長輕柔的花雨,落一地粉花白影。
大樹右側的石子路隱藏在一片黑暗中,盡頭一豆微弱的光亮,驅散幽徑的寂靜。應該是塵映口中的廁所。
程未晞瞧了一眼,扭頭沿著大樹左側的小橋信步向前走去。
去廁所不過是隨手扯的借口,她只是想出來四處看看而已。
人生地不熟,摸清地形總沒壞處。塵映雖然傲慢,卻是江湖經驗不足,光是口頭警告“不要亂走”,可約束不住好奇的人類。
小橋的盡頭是一條很寬的路,路對面又是一棵大樹,遮擋住一排房屋。
瞧著倒與這一側對稱。想來這條寬路便是這一片建筑的中軸線。
寬路縱深的盡頭亦有一座烏沉沉的房子,門大開著,透著微弱光亮出來。
一般坐落在中軸線上的房屋都是重要的地點,可這房屋的檐上沒有懸掛匾額,不知是什么所在。
她輕輕走過去,邁過高高的門檻,駐足一望,像有什么東西撲棱棱從心上黑壓壓的飛過,心驚肉跳。
我去,這么多牌位!
整間屋子除了大門這一側,其他三面墻密密麻麻地擺著五六層牌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這得是祖宗多少輩兒才湊得齊這么多牌位啊?
牌位上的朱砂紅字像一雙雙猩紅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自己,看得人心里發毛。
屋子當中的半空有三根細細的鐵鏈懸著一盞銅制香器,一側是盛放的六瓣蓮花,一側擺著幾根即將燃盡的細香,微白的煙霧徑直向上,暗香裊裊消散在黑暗中。
右手邊還有一張矮木桌,剛到膝蓋的高度,擺放著一架燭臺,黃色的燭火悄然跳動,凝結出大顆紅色的燭淚,垂在燭臺的底部。
程未晞這時才看到,一張蒼老的面孔隱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她的手中還拿著刻刀,一下一下刻著一塊牌位。
程未晞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這老婦人的面孔分明就是自己老去后的模樣!
老婦人側頭看來,見到她并不驚訝,神色慈祥,語氣和緩:“姑娘,別怕,過來坐。”
有影子被燭火的光亮扯動著,忽長忽短,忽寬忽窄。看來不是鬼。
程未晞緩了緩心神,坐到老婦人對面,仔細觀察那張面孔。
她從未有機會看到自己老去的樣子。一樣的眉眼,眼角下垂,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生生將英氣十足的輪廓勾出幾分慈眉善目的意味。
老婦人渾濁的雙眼也在盯著她看,似乎有些感慨:“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好看。”
程未晞很是好奇:“你是誰?”
老婦人低頭繼續刻牌位:“我和你一樣,是獻祭給帝君的新娘,這里所有的牌位,都是獻祭給帝君的新娘。不過,這些牌位都是留下來的新娘們的,回去的那些自有她們的后代照顧身后事。”
程未晞震驚了,一屋子新娘的牌位,真壯觀。
升官發財死老婆,簡直是渣男夢想中的生活。雖不知帝君這鰥夫專業戶有沒有升官發財,單看死老婆的次數,哪怕是名義上的老婆,也可以申請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老婦人輕笑,臉上的皺紋堆起層層疊疊的山巒:“這算什么?帝君的新娘太多了,回去的遠比留下來的多。聽說古時候,三天兩頭就有新娘獻祭,如今少多了。自我來到這里,快70年了,你是第四個。”
程未晞的太陽穴跳了跳:三天兩頭跟扔垃圾似的往這里扔新娘,那個什么帝君真的會高興嗎?
老婦人的神情很專注,刻刀劃過牌位,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劃破安詳的夜。
程未晞的視線穿過跳動的燭火:“為什么我們如此相像?”
老婦人淺笑:“不止我們相像,所有新娘都長這個模樣,也不知從哪里找來這么多一模一樣的人。”
塵映分明說過,帝君從來沒要過新娘。
她看向那些在微弱的光亮中顯得凄然的牌位。這么多留下的新娘,還有那些回去的新娘,為何都長一樣?
恐怕根源還在這個嵎夷帝君身上。程未晞問道:“那個嵎夷帝君什么來頭?”
老婦人低垂著頭:“他是掌管八荒東部的帝君。”
八荒?程未晞搜腸刮肚,總算從記憶中找到唯一的線索。
“《山海經》?”程未晞有些凌亂。
老婦人笑道:“《山海經》只是一本書,記錄著上古的事情,這里卻是實實實在在的八荒,一直存在至今、風云迭起的八荒。”
程未晞不由拍了一下大腿。她就說嘛,那些上古的神啊、獸啊怎么可能消失不見?就憑人類,絕不可能PK掉他們。原來大家本就不在同一個空間。
見燭火幽暗,她將燭臺向老婦人推近,好奇地問:“聽你方才說,除了嵎夷帝君,還有掌管西部、南部和北部的帝君嘍?”
老婦人搖了搖頭:“聽說以前是有的,現在都沒了,具體怎么回事兒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其余的地方現在是八荒四大神族的地盤,而整個八荒又受朔方帝君的管轄……大家爭來斗去的,一直不大太平。”
聽了這話,程未晞的心頭掠過一陣無奈和唏噓。
她在很多朝代生存過,也親歷過戰爭和叛亂。上位者們為權勢、為財富、為地盤、為霸業,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可任你驚天的謀略,滔天的恨意,還是潑天的富貴,如今早已塵埃落定,消散在一條叫做歷史的長河里。
那些爭奪者未必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可還是會在短暫的數十年光陰里肆意的掠奪,痛苦的掙扎。
故事未開始,她已意興闌珊,不想追問下去。
這么多一模一樣的新娘,若非嵎夷帝君自己要的,那就一定是對立者的陰謀。
至于這個容貌對嵎夷帝君的意義?跑不了就是英年早逝的初戀、或是白月光般隕落的夫人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