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醒了!”
床帳外綠蕊的聲音十分輕快。
晴夫人微怔:“什么時辰了?”
綠蕊撩開帳幔掛到銀鉤上,笑道:“巳正還差一刻鐘!”
晴夫人愕然。
她竟然睡到了這么晚!
綠蕊上前扶晴夫人起身,笑著安撫道:“您如今有孕在身,嗜睡是正常的,誰也不會說您什么。”
晴夫人此時已完全清醒過來,急著要起身下床,口中道:“我們還沒去給郡王妃請安呢!”
綠蕊忙扶住她,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笑意:“您慢著點,不急,太醫說頭三個月要臥床養胎,郡王已經讓郡王妃免了您的請安,府里也流水似的送來了許多補品。”
這么大的動靜,她有孕的消息只怕很快就會傳開了。
晴夫人輕輕撫著尚未隆起的小腹,眼神晦澀不明。
陳家的聽到信兒時,正在下房洗衣裳。
先前把晴夫人得罪狠了,誰成想如今她一朝得了勢,這可是王府里頭一個小主子,是男是女都備受關注。晴夫人哪日心情不好,告她一個照顧不周的罪名,她的差事也別想保住了。
陳家的思來想去如何能坐得住。
她起身裹起衣擺擦了擦濕漉漉的雙手,進屋袖了一塊銀子,去找當初一同進府,多少有些情份的柳嫂子說話。
一路疾步而行,不一時到了東院,陳家的對著守門的婆子欠身陪笑:“我找廚房的柳嫂子有點事,麻煩嬸子給我通個話。”
守門的婆子沉吟不語,陳家的等在一旁暗自焦心。
那婆子想著,柳家的和陳家的都是管廚房的,許是有急事商量詢問也未可知,遂做了主意,叮囑她:“你等著,我去給你叫去!”
陳家的聽了滿臉堆笑連連點頭道謝。
看著扭身進去的婆子,陳家的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這頭一步算是邁過去了。
很快,柳嫂子左顧右盼的來了,遠遠見了陳家的,笑道:“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她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甚遠,各自當差,幾個月也見不到一回,陳家的這么上門來找她還是頭一回。
陳家的仿佛見到了救星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拉了她的手拽到了背人處,苦著臉把來歷細情說明了,隨后眼巴巴看著柳嫂子,等著她給出主意。
柳家的看她坐臥不安的樣子,對晴夫人恐怕不只是疏忽怠慢,八成是把人給得罪狠了。
當初若不是陳家的提醒她去爭得東院廚房的差事,她哪里有今日的體面能在世子妃跟前當差。
柳家的笑著說:“世子妃跟前哪里輪得到咱們上前,我領你先找到她身邊的一個大丫鬟,討個主意,倘或能得見那就是你的造化了!”倘若不得見那也沒有辦法,權當還了她這個人情罷了。
柳家的想到這,引著她進院:“你隨我來!”
陳家的喜的直搓手,連忙跟上,望著柳嫂子的后背心,感念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
柳嫂子回過頭來擺了擺手,道:“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礙不著我什么。”
二人上了正房臺磯,有小丫鬟替她們打起了彩繡堆疊的湘簾。
陳家的小心翼翼走進去,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只覺異常好聞,身子如在云端里。
陳家的酥著眼,看著面前層層帷幔間的滿堂富貴,屏住呼吸張了張嘴,想與柳嫂子說話,又見這屋里服侍的人雖多,卻格外安靜,她又忙住了嘴。
陳家的見了此番情形誠惶誠恐地扭頭看向柳嫂子。
柳嫂子見了上前附耳悄聲道:“在這屋里服侍,要沉穩經得住事,規矩重著呢!”
陳家的閉緊了嘴巴,連連點頭。
柳嫂子輕手輕腳轉過詩畫大插屏,挑手撩起帷幔,陳家的忙亦步亦趨緊隨在后,只見外間立著許多清秀的侍女,其間有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子坐在繡墩上,一身的綾羅綢緞,相貌溫柔可人,文文靜靜的拿著繡花繃子坐在那里繡花。
柳嫂子見陳家的滿眼好奇,不錯眼珠的緊盯著瞧,笑著悄聲向她引見:“那就是世子妃身邊的其中一個大丫鬟,名叫竹月的,咱們要找的就是她!”
陳家的立時怔住。
這么秀麗的姑娘家竟只是一個大丫鬟!
陳家的不禁咂了咂嘴,她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來串門兒。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大丫鬟也分是誰的大丫鬟。陳家的忙抻了抻衣襟,理了理鬢發,滿臉堆笑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福禮:“請姑娘安!”
竹月見了,淺笑著起身曲了曲膝做回禮,又笑著向柳嫂子微微點了點頭,將繡花繃子放到一旁的小幾上,過來低聲道:“柳嫂子這個時辰來可是有什么事?”
柳家的拉了竹月的手過去一旁述說陳家的來歷細情。
陳家的站在一旁,屏聲側耳默候。
這時就聽東次間傳來一道婉約柔和的聲音:“請王爺過目了不曾?”
屋內緊接著傳來一道滄桑暗沉的聲音:“回世子妃的話,王爺不曾理會,只打發下臣來請您處置!”
這道略顯蒼老的聲音陳家的聽出來了,是府里有官職在身的秦長史。
女子語氣柔和的吩咐道:“先登記造冊,標記清楚,日后也好回禮,送去庫房罷!”
陳家的聽了,驚訝的瞪圓了眼睛,那些達官顯貴平日想巴結端王府正求無門,如今有了這么好的由頭,那些賀儀只怕與進貢也不差什么,這么大的事也由她處置?
而世子妃竟也能波瀾不驚地輕輕撩下!哪個掌家人面對這么大的誘惑,能忍住不往自己手里搬挪。偏世子妃這樣風淡云輕,實屬少見。也可能跟著世子爺見慣了好東西,對那些也就不那么上心也未可知。
府中有頭有臉的都說世子妃很得王爺器重,此番看來,果然不假!
陳家的安靜站在那里,不敢亂動,只一雙眼珠嘰哩咕嚕亂轉,心下主意已定。
這時宮嬤嬤送了秦長史出來,見了外間的情形,慧眼如炬,拿眼一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陳家的笑呵呵挪上前給宮嬤嬤行福禮。
宮嬤嬤有些冷漠地點了點頭,與竹月道:“世子妃現在正得空,有事快去回吧,免得待會兒又不得閑。”
竹月笑著點頭。
宮嬤嬤看了陳家的一眼,只停頓了片刻,又繼續向外走。
等宮嬤嬤走了,竹月方開口與柳嫂子道:“嫂子先在這里等一等,待我進去通稟。”說完進了東次間去稟報。
屋里甘露服侍世子妃摘下翡翠簪子和珰珠耳環,換了身家常的嫣紅妝花緞褙子,正坐在軟榻上喝茶。
竹月趁空回道:“柳嫂子帶著西園管廚房的陳嫂子來求見。”
甘露聽了笑瞇瞇道:“您算著她也該來了,這人果然就來了。”
來得正好,筠娘還怕她不知輕重,正想派人去提點她幾句。
“讓她進來吧!”
小丫鬟去傳了柳家的和陳家的一起進去。
柳家的聽了,連連擺手:“姑娘,我只是個陪客,我就不進去了吧。”
“世子妃請嫂子一同進去,嫂子就別推辭了!”
柳嫂子聽了沒有再說什么,只得笑著應是。
陳家的艱難地咽了咽唾沫,跟著走了進去。
兩人進去屈膝行禮,垂首恭敬地站在那里。
筠娘捏著碗蓋慢慢撥弄著茶葉,道:“晴夫人有孕想來陳媽媽已經聽說了!”
陳家的抬眼遲疑著點了點頭。
筠娘語氣平淡道:“婦人為家族孕育子嗣是大功一件,倘或有人照顧不周,你們郡王頭一個不會輕饒,照顧的好別說郡王就是我這里也有賞。這段時日委屈媽媽多盡些心力。”
那就是個燙手的山芋,她只求無過哪里還敢貪圖賞賜。
陳家面露急切道:“回世子妃的話,奴婢就是怕照顧不周丟了差事,奴婢實在惶恐!”陳家的一急不敢欺瞞,下意識說出了實話,說完又有些后悔,偷著抬眼覷看世子妃的面色。
筠娘笑了笑:“這個你不用擔心,晴夫人有了身孕一天幾頓的去領餐,會有諸多不便,側母妃說過要準備撥給晴夫人一個單獨使喚的小廚房,你挑選一個老成持重手藝好的廚娘去當值,食材用度也是另外的,與你們不相干,日后晴夫人那里你就不用再管了。”
“那我們的用度會不會被削減?”西園統共就只有三個主子,刨出去一個,只剩下兩個主子,郡王又大部分時間不在西園用膳,算來算去她們只服侍郡王妃一個主子,沒了油水,誰還愿意干這操心費力的差事。
筠娘道:“不妨事,短不了你們那的用度。”
陳家的一聽,一顆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幾件讓她忐忑不安的事都得到了妥善的解決。她不禁激動的滿面潮紅,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千恩萬謝:“多謝世子妃體恤,世子妃賢良大度,世子妃就是在世的活菩薩……”
柳家的見她說的粗鄙,連忙使眼色止她。
陳家的只管親恩萬謝,哪里有空隙注意到柳嫂子的眼色。
筠娘看見,笑而不睬。
柳家的恭敬作辭,忙拉了她退了出去。陳家的被柳嫂子扯住衣袖身不由己地徑直來至外頭。
柳家的皺眉道:“我的娘啊!你好容易得幸見了這位主子,怎么倒不會說了?”
陳家的滿面堆笑,語氣仍帶著一絲緊張:“我的嫂子,我見了這么一個天仙兒似得美人,心眼兒里愛還愛不過來,那里還說的上話來呢。”
柳家的嗔了她一眼,想到自己初次見世子妃的情形,倒是也能理解。
陳家的出來用手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她緩緩吁了口氣,笑道:“多謝柳嫂子幫著通信遞話,否則我哪里有機會得見這尊真佛呢!”說完,抖著手自袖筒里摸出一塊銀子與柳嫂子家孩子們買果子吃。
柳家的如何放在眼里,執意不肯收。
陳家的感謝不盡,想著東院規矩重她也是不敢收,日后再孝敬不遲,又千恩萬謝一通,與柳嫂子作別,顫著腳去了。
西園的黃嬤嬤無意中知道了,氣惱不已,與雪薇抱怨:“那陳家的當面奉承您,見您無寵,背后一徑去討世子妃的喜歡。”
雪薇捧著手爐怔怔望著窗外,此時聞言,不禁出聲勸道:“嬤嬤,您老別多想了,日后整個家都是殿下和嫂嫂的,我一個無權無寵的人尚且要依附嫂嫂過活。我們爺別說對我,就是對晴夫人也是不管的,那些積年的老仆心明眼亮的很,又沒甚好處,她們來討好我做什么?”
黃嬤嬤一想也是,世態炎涼向來如此!嘆了口氣,不在言語,可心里到底不好受,這才新婚尚且如此,那邊再生出個庶長子出來,越發得寵。這日子還長著呢,可怎么熬啊。
晚夕竇雪薇去請安時,與蘇側妃商量道:“兒媳年紀輕,見識到底有限,您能不能派個得力的媽媽去服侍晴夫人,兒媳怕照顧不好。”
蘇側妃對她的大度很滿意,當即派去了一個有照顧產婦經驗的吳嬤嬤專門去照顧晴夫人。
蘇側妃再如何惱恨晴夫人,她肚里懷的卻是自己的孫兒,不想管也得管。
小廚房有了,照管的人也有了,雪薇回來就與黃嬤嬤道:“嬤嬤,將我病了的消息想法子傳出去!”
黃嬤嬤滿臉的不贊同,您這不就示弱了么?日后那晴夫人不得張狂的爬到您的頭上。
郡王現在對她甚是防備,剛剛緩和的關系,因為晴夫人有孕,又跌入了谷底,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嬤嬤照我說的去做罷,我累了先歇下了。”
黃嬤嬤只得幫她熄了燈,嘆息著退了出去。
綠蕊聽到郡王妃病了,不禁面露驚詫,她們夫人這里剛傳出身孕,郡王妃就病了?
晴夫人看著忽明忽暗的燭火,表情有些陰晴不定,悠悠道:“她們是怕擔責任!”嗓音空靈悠遠,顯得有些不真實。
綠蕊并沒有聽出來,她挑了挑燈芯,氣鼓鼓道:“那您更應該養好身體,平平安安生下哥兒給她們看看!您肚子里的可是王府的長孫,日后看誰還敢再小瞧您!”
綠蕊說著,看向滿柜子的保養品心情又重新變得明快起來,她笑著道:“奴婢服侍您盥洗吧,您早些歇下養好身體是正經。”
晴夫人搖頭淡淡道:“不必了,你先出去吧,我在坐會。白日里睡多了,現在無心睡眠。”
綠蕊聽了也不好再勸,往炭盆里加了幾塊上好的銀霜炭,攏旺了炭盆,這才出去。
晴夫人一個人蹙眉看著跳躍的燭火怔怔出神,不自覺地握緊了微涼的指尖,指甲陷進肉里也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