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親親熱熱地說了會兒話。
桑綠枝借口要和她說些姑娘間的體己話,將待在屋里的幾個師兄弟都趕出去。
等人都走光了后,她神色機警地檢視一周,這才壓低聲音開口道:“你上次托我查的案子,有眉目了。”
上次,顧君寧請桑綠枝幫她翻一翻五十年前的卷宗。
看看當年顧瑜墜崖身故后,顧家可有報案,官府又有何結論。
桑綠枝原先以為,此案應該早已了結,心中不以為意。
但她托大理寺相識的文書幫忙翻卷宗時,意外得知那個案子有些蹊蹺。
當年,顧家的確來報案了。
官府立案,調查馬車出事的緣故。
但卷宗里僅記載著車夫被殺,馬車偏離路線,寥寥數語,驚心動魄。
最后的結論居然是崖底找到的女尸面容模糊,被摔成爛泥,無法確定尸體的身份。
因此,這個案子被草草了結。
末尾的結論,竟然是顧瑜失蹤,下落不明。
一樁人命官司,便被幾筆定性成意外。
顧家女兒既是失蹤,他們那便只能接著尋人。
這樁案子很快又被匆匆銷案。
若不是大理寺存有未曾銷毀的卷宗,恐怕桑綠枝根本查不到蛛絲馬跡。
她心存警惕,挑揀著將重點告訴顧君寧。
顧君寧一聽便明白,此案關系重大。
幕后必然有人指使銷案,不愿顧家繼續追究下去。
顧瑜的死,不清不白。
就算顧家不肯罷休,一介醫家又有何能耐為嫡女查出真相?
后來,顧家不服,上訴過幾次,官府都未加理睬。
再后來,顧遐齡病故,改朝換代,活著的顧家人自顧不暇,這樁案子再無人提及。
顧君寧想到這里,一陣膽寒。
難怪明崖老人說是要回江南等他師父回來。
他一定也設法調查過,誤以為顧瑜僅是失蹤,或者自欺欺人,寧愿相信這個結論。
但韓中堯……
不知他會不會相信,顧瑜還沒死。
要是有人冒充前世的自己……
這個念頭令她如墜冰窟,后背生涼。
但她很快就趕走這個詭異的想法,勉強笑著向桑綠枝道過謝,告辭離開。
春日陽光明媚。
顧君寧頂著燦爛的艷陽回到家。
她腳步依然有些虛浮,心中沉甸甸的,好似墜著千斤重石。
剛走進昌明坊,她便遙遙看到家門口停了輛驢車。
那驢車蒙了層灰,看上去又破又舊。
驢子不耐地撅蹄子刨地,鼻孔里噴出濁重的鼻息,似是極為疲憊。
車板上放了些稻草,中央被壓得軟塌,應是有人一直坐在上面。
難道是上門求醫的病人?
她胡亂猜測著,扶了扶肩上挎的藥箱,剛抬腳走進大門,便聽到馮氏高高興興地喚她。
“三娘,你可算回來了!”
馮氏招呼一個臉色黝黑的莊稼漢過來,向顧君寧介紹道:“這是我鄉下的堂弟,他趕了幾日路,特地把善娘送來。”
顧君寧頓時想起一個名字。
馮善兒?
漢子不知該說什么,撓頭憨笑,眼睛不敢往她這邊望。
“善娘,你這孩子躲什么呢?”
馮氏伸手把她背后的少女拽了出來,一個勁地往顧君寧面前推。
那少女看著和顧君寧年紀相仿。
她皮膚偏黑,膚質粗糙,泛著血絲,應是經常在日頭下勞作的緣故。
見了顧君寧后,她不敢說話,低頭擰著袖子,怯怯地喚了聲“三姐姐”。
顧君寧向二人見過禮,讓馮氏招呼親戚坐下吃茶。
那漢子見顧家院子整整潔潔的,像是怕自己的腳把這院子踩臟似的,把馮善兒扔下后就趕緊往外退。
他連連說著不必了,跳上驢車,趕著驢子往馮家去了。
馮氏怪不好意思的,又怕顧君寧嘲笑馮家人上不得臺面,忙將馮善兒往她跟前推,要讓姐妹倆好好親近親近。
顧君寧雖然待人誠懇親和,頗受病人信任,但她并非熱情好客的性子,對這個剛來的少女一時間也熱絡不起來。
她客客氣氣地問了馮善兒路上可累著了,又問她喜歡吃什么,房間可看過了。
馮善兒扭扭捏捏,紅著臉,細如蚊聲地答了。
兩人一問一答,頗不自在。
馮氏見馮善兒的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了,怕顧君寧煩她,這才領著她去看晚上睡的房間。
前幾天,濟世堂新址的后堂收拾出來了。
那幾個伙計都搬走了。
這才空出間房,騰給馮善兒住。
易嬋在濟世堂那邊也有間房,偶爾會過來跟顧君寧擠一擠。
她幫著馮氏替馮善兒將房間收拾好。
干凈,敞亮,房間里的布置都按顧君寧的喜好,擺放得淡雅疏闊。
馮氏原以為馮善兒會喜歡。
但她左右看看,抱著包袱不肯松手,忸怩道:“這屋子好是好,就是看著冷冷清清的。”
這一說,馮氏才覺得奇怪。
要說三娘也是豆蔻少女,怎的不喜歡紅的綠的,被褥陳設凈是些素凈的?
“你先將就住著,過段日子姑姑給你搬些花花草草來。”
馮善兒是來伺候顧母的。
但顧家的人并未將她當下人看。
顧君寧拿字據給她看,讓她畫押簽字,并先預付了一個月的工錢。
馮氏連聲說著太見外了,夾在兩個侄女間,不知替誰說話才好。
馮善兒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一聽顧君寧要她簽字,眼眶就微微紅了。
要不是顧叔陵從旁勸著,她怕是以為自己要遭人發賣了。
好一番折騰后,馮善兒才算安安穩穩地在顧家住下。
她雖性子忸怩了些,但好在常年干活,渾身有的是勁,伺候顧母時手腳也麻利。
有馮善兒幫忙守在顧母身前,馮氏總算輕松了不少。
就連顧二爺都夸馮善兒是個懂事孩子。
顧君寧冷眼看著,對她頗為客氣,但始終親近不起來。
若不是怕傷了馮氏的心,她并不愿雇沾親帶故的大姑娘來照顧祖母。
要是將來出了什么差池,看在馮氏的面子上,她恐怕也輕易發作不得。
馮善兒似乎看出顧君寧待她疏離,待了幾天后便成天圍著顧叔陵打轉,學著顧君寧的樣子,脆生生地叫他“哥哥”。
“善娘,你還是同我嬸娘那樣,叫我‘二郎’吧。”
顧叔陵堅持道:“我只有寧寧一個妹妹。”
馮善兒蔫了。
無意打臉,最為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