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洛陽城最大的酒館即便是在夜間也人聲鼎沸,二樓珠簾隔去嘈雜,雅間后面,一個白緞長衫的公子推了盞茶到端坐著的人跟前,笑了聲:
“嘗嘗,上好的君山銀針。”
一頂青霞笠子朦朧映出他眉目,輕袍緩帶上勾芡著素云紋飾,順由他翹動著的腿明滅。
連坐著也沒個正行。
孟靖懷盯著盞中綠葉浮動,眸光不明:“挑的地方倒是別具一格。”
“嘖,這不是怕你家嬌妻瞧見我嘛。”那男子撩起青霞笠子的薄紗,露出俊美臉龐下那雙意趣盎然的眼睛,裝著覦笑。
孟靖懷指骨在案上敲了兩下,不輕不重:
“聊正事。”
男子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只是依然翹著二郎腿,在側案支頤著那消瘦的腮幫:“這般明目張膽跟我出來,不怕被人跟著?”
“他們既借著祭祖的由頭放我回洛陽,自然有他們的打算。”
孟靖懷執起茶盞飲了一口,茶香瞬間充斥了口腔,他眉目淡淡,說出的話卻是在決定當別人的生死:“酒樓外頭有人守著,一路隨我來的,都見閻王去了。”
雅閣窗外融進黑夜的靄,包容無聲下的洶涌暗潮。
“你從前不總說替人賣命不過都是各為其主?”室內香爐煙裊裊,那男子半張臉迷蒙在霧色里,“這半年不見,你倒變了許多。”
“甘愿惡念賣命,為何無辜?”孟靖懷定定睨他一眼,嗤了抹笑:“你從前不也總說佛不渡眾生,你來殺·了他們渡惡魂?”
那男子放下一直抖動著的二郎腿,輕笑出聲,桃花眼眼尾稍向上翹:“瞧瞧,我不過說你一句而已,你倒開始掀我老底來了。”
“如今雍州災情已定,有你一半功勞。”孟靖懷舉杯晃了晃,對他,“無妄,多謝了。”
“哎,你可別跟我說這些,”謝無妄回敬孟靖懷一杯茶,嘖了一聲,“這茶還是沒有酒帶勁。”
他剛想揮手去叫酒來,卻又想起孟靖懷說的不沾酒氣,只得悻悻放下:“當年邊城之役,你救我一命,那州城知府實在昏庸,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謝家暗護雍州三府百姓大半月,可謂勞苦。”孟靖懷背脊挺得筆直,偏頭看他。
謝無妄語氣戲謔,斜著眼與他笑言:“要我說,那人選官的眼神不大好,老眼昏花。”
孟靖懷臉色松動,終是輕笑了聲。
夜風順著窗戶刮過耳側,孟靖懷笑意淡去,他垂眸:“邊城如何?”
“大部隊及時得令,倒也沒大傷元氣。”謝無妄也撤了笑,語氣低了兩分,正色,“只一小支隊伍遭偷襲,損了九成。”
孟靖懷眼里顯出混濁的死氣,他的瞳色像鬼火的猩紅,將夜色暈染成一團厚重的墨:“那人呢?”
“死·透了。”謝無妄伸兩指點在木桌上,也閃過冷色,“放心,我親自動的手。”
“他已經把手伸到里面去了。”孟靖懷咬緊后齒。
謝無妄瞧他:“若他已經知曉,為何不直接向上稟報?”
“他這番舉動,只是想警告我他已經知道了你們的存在。”孟靖懷手掌施力,掌中杯子瞬間分裂,碎得徹底,“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謝無妄靜默。
“短期內,他不會說出去的,你且放心。”孟靖懷暗啞著聲調,他松手,杯盞碎片掉落在地上,發聲清脆,“你好好查,能有一個叛徒,就能有其他。”
“我知道,寧殺·錯,也不放一個。”謝無妄散開一側的骨扇,他輕輕拭過一條條扇骨,是世間最毒辣的武器,“是時候好好清一回血了。”
他腳步是尖刺,有幾多人死·于他張揚嬉笑表皮下那尖利的爪牙之中,他的扇骨一出能將人·切·碎,只余下一地污垢的灰。
“一群沒用的東西,這一年的安寧與和平,倒是把他們霸下的爪牙都給磨平了些。”孟靖懷面凝寒霜,聲沉如鐘鼓。
謝無妄合扇,收回袖內,涼意從手腕蔓上心房。
“我今后會好好瞧著,保后方無憂,”謝無妄垂眸,笑臉帶了幾分敬意,“你且安心在淮安披著你那層乖巧的皮。”
孟靖懷面色松動,半響,只得一句:“多謝。”
“生死之交,何須言謝。”
謝無妄執起茶壺倒了杯溫熱,心猿閑放濁世,瞥眼孟靖懷神色,他一雙眸永遠斜瀲,又恢復吊兒郎當的模樣:“你再這樣我下回可不來了啊。”
孟靖懷笑了一聲,掏出懷內側的東西,起身走到謝無妄跟前,放在他案邊,而后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轉身離去了。
謝無妄眸光一閃,將那東西收好,也慢悠悠地出去。
夜已深,酒館內人少了些,謝無妄放下青霞笠子的薄紗,往掌柜那兒結了賬,回頭往大堂看。
“有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
酒館大堂里的說書先生拈了拈山羊胡,一旁翹腿而坐的伴兒也隨之拉了一段頗為跌宕曲折的二胡曲兒。
曲音一停,他又話音一轉,故作神秘的開始絮叨一段故事。
謝無妄聽得津津有味,結尾時隨手扔了個金塊,徑直砸在一樓正堂說書先生的桌案前。
霎時,堂內寂靜無聲。
隨后那說書先生趕忙起身便朝著謝無妄站立的方向拜謝,一邊卻是毫不留痕跡的將金塊收入袖中。
謝無妄微微點頭,也轉身踏著夜色而去。
金獸消瑞腦時,洛陽孟府內宅側院,美嬌娘半倚窗邊,手持書卷,霧鎖柳影,煙迷靡靡月水,褪她半世清骨,磨卻風月情局。
“夫人,”鶯兒入門,在她跟前站定,垂首,“少爺回來了,按規矩,他今晚在別院住。”
沈知鶴抬眸,手中那書頁已有一刻未翻動過,她不動聲色地合上書卷,放至案上,問道:“什么時辰了?”
“回夫人,已是亥時,該歇息了。”鶯兒方才整理好被褥,“可是要歇下了?”
沈知鶴不語,往窗外望去,別院傳來響動聲,想必是孟靖懷在梳洗。
晚膳至今兩個多時辰,孟靖懷這才回府。
沈知鶴柳眉折下三寸,裝了一時三刻的臉色露出松融,心下千回百轉,眸中暗波流動:
“伺候我落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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