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不再檐下啁啾,秋風繞過玉屏,園內眾人循聲望去,都驚了一瞬,而后齊齊正身行禮,朝著入院石徑的那抹碧青:
“拜見恭王,恭王安康。”
步允歡起身,僵僵扯了抹笑,快步迎了上去,在魏驚祁身前站定福身,她掀起眼皮子,暗遞的眸光全是軟意:
“王爺,您今日怎的回來這般早?”
她抖落袖子,心尖全是顫意,生怕魏驚祁就這么在眾人跟前給自己臉色瞧,若是如此,那她往后便是真的不必見人了。
園子里靜了一瞬,步允歡咬著下唇,冷意已然一寸寸攀上心頭,她垂下眼睫,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料眼前人卻低笑了一聲,上前一步虛虛扶了她一把:
“都起來罷,不必多禮拘束。”
魏驚祁一身碧青常服,他施力三分,虛虛扶起步允歡,右手握著那把墨玉做墜的折扇,掃眼四周,開的是素日溫潤的聲兒。
淡淡的竹香縈順入鼻尖,步允歡心漏了一拍,她卸了緊繃的骨,端了笑意上面,將姣姣的花影簪在鬢里:
“妾身還想著王爺公務繁忙,怕是趕不上這宴了呢。”
那些個命婦直起身來,若是帶了自家姑娘來的夫人更是都悄悄扯了身旁的人兒一把。
被扯了袖子的姑娘都舉起扇子半掩嬌容,可那些明光暗流的眸都悄悄凝在這位溫潤公子的身形上,藏的都是女兒家的心思,藏不住的則是緋紅纏繞的耳尖。
命婦們瞧見自己姑娘這副模樣,垂下的面上都滿意地笑了。
她們夫君官職都不高,帶女兒赴宴,存的自然有這樣的心思,恭王名聲在外,待人親厚,若是被他瞧上,哪怕納個侍妾都是高攀了。
魏驚祁唇邊漓著抹笑,順著卵石道望中央的涼亭走去,他墨色眸將四周的擺設盡收入內,內里壓下的是諷嗤。
他這位正妃,眼光可真是粗俗不堪。
滿腦子都是金銀。
步允歡趕緊跟在魏驚祁身后,只有她自己能瞧見那聘的半絲兒紅線,自賦云牽來步允歡的目中,巴巴獻上,想的是討他永遠的歡喜。
路過那位目光毫不掩飾的姑娘時,步允歡側眸,抬眉掃出的冷光直入那位姑娘的心尖,驚得她忙垂下眼眸。
天邊的金雀托著步允歡肘彎,她款步慢慢,花翎發冠簪上碰得泠泠,擦肩而過時凝在那姑娘面上一瞬,而后又落在姑娘身側的那位命婦身上。
一個六品司業出身,竟敢在她跟前明目張膽地勾引王爺?
真當她步允歡錙銖必報在外的名聲是虛妄嗎?
步允歡垂眸,理了理淺淡桃紅的寬袖幅,繡鞋毫不留情地碾過地上落下的海棠殘花。
檐角盛了一輪曦光,魏驚祁踏階而上,那張清冷的面容終于清晰地映入眼眸。
“臣婦恭請王爺安。”
只見沈知鶴與另兩位命婦齊齊躬身行禮。
魏驚祁眸光微動,只走到案邊坐下,平去眉間一瞬的川色,開腔溫潤:
“不必多禮。”
步允歡不動聲色地側眸一瞥,見魏驚祁神色如常,才敢在他身側坐下,耳上金玉繁綴的墜兒晃得生輝。
沈知鶴挺起身謝禮,將步允歡那些細微的神情盡收入眼。
這天君可真是作弄,一個個的,也沒對圓滿。
那兩個命婦慣是會看眼色,她們尋了個由頭,便退下到院子中去了,只余下心思各異的三人。
“孟夫人快些坐下,”步允歡執了團扇,在眸側輕輕晃著,她嬌笑一聲,“都是一同長大的,不要拘束。”
沈知鶴那雙上揚的曈昽又望向眼前剪水春山的嬌人,她應了聲,斂裙在側座坐下,余波不及正座上的男兒半分。
下腹又是一陣疼,有股暖流涌出,沈知鶴眉梢不著痕跡地一蹙,只一瞬便回歸平靜。
“多日不見,孟夫人可安好?”
將人兒神色籠入眸底,魏驚祁微偏臻首,蘸墨的眸似是渡進了旖旎月光,清致的音從口消散,與風去了。
侍婢適時奉上三盞新茶,步允歡抬起細臂,揭開盞蓋輕輕拂去盞內的浮沫,眸里的兩簇灼光毫不掩飾,她遞予座上的人:
“王爺,請用。”
魏驚祁眸光不予她半分,只接過那茶盞,將手上的扇子啪地一聲置在桌上,也不知有意無意,只像在兩人跟前隔開了銀河。
步允歡身形一僵,旋即掩飾般撩了撩額邊的碎發。
沈知鶴薄腹納氣,細描的青黛眉好像被腹部愈發強烈的痛感痛失了色,她面上不顯半分,接過鶯兒奉上的茶,溫水過喉,壓下反胃的意兒:
“回王爺,臣婦安好。”
魏驚祁握著茶盞的指節緊了緊,錯落曦色將他的面籠進半明半晦,陰翳悄悄淌過一側面頰,魏驚祁不動聲色瞇了瞇眸:
“如此便好,孟少將出征在外,沈丞相也是極為掛心你的。”
步允歡聽魏驚祁后半句,玲瓏心繞了繞,生波的眼湖墜霧,隔在顆顆鮫珠編織的簾,她笑著,對沈知鶴:
“王爺此話不假,孟夫人可得好好養著身子,丞相大人可心疼得緊呢。”
說罷,步允歡舉起帕子掩唇,掩過那抹意味。
她父親派去的探子說,近日魏驚祁與沈相底下的人接觸頗近,沈相位高權重,他日若真有那么一日,必定是魏驚祁最大的助力。
那她可得好好緊著沈知鶴才是。
步允歡垂下的眼睫顫顫。
謖風來翻檐,空氣中漫著羅布香,氣味不俗,隱透著膏澤浸潤后的青草氣,沈知鶴懨懨垂眸,斂去對步允歡那蠢得上天的嗤意。
她似乎都能感覺到月水幾近要穿透那月事布。
魏驚祁蹙眉。
步允歡終是發現沈知鶴臉色不對,她手上搖著的團扇一怔,開腔:“你這是怎么了?”
“臣婦不適,怕是要先告……”
那退字還未說出口,沈知鶴自腹部墜痛引起胃部抽搐的反胃意又起,她猛地舉帕,作嘔樣。
“你這……不是有喜了吧?”
步允歡起身,上前兩步,柳眉微蹙。
魏驚祁心尖一顫。
“回王妃,咱們少夫人這是……婦人的毛病。”
鶯兒忙上前扶起沈知鶴,她兩頰紅紅,眸底擔憂卻將要溢出來似的。
步允歡后退一步,示意侍從扶著沈知鶴,而后偏頭,遞了個眼波給外頭的侍婢,讓他們快些去備車馬。
“無意掃興,臣婦先告退了。”
沈知鶴蒼白著臉,額上滲出了細汗,她眼尾蘊了三分紅,撐著身子行了個禮兒,而后攙著鶯兒退下了。
外頭那些命婦竊竊私語。
步允歡吩咐好侍婢,而后才轉身在魏驚祁跟前停下,是只對他的柔怯:“孟夫人身子弱,王爺莫要見怪。”
他當然知曉沈知鶴體弱。
魏驚祁秉空山凝云,抬手將冷了一半的茶水飲盡,將空盞擱于案上,而后起身,亭內只余他們二人。
他掀起眼皮子,偽裝卸了半寒意滲出,諷意毫不掩飾。
打的什么自作聰明的小算盤。
“走了。”
魏驚祁對著步允歡的眸淬過霜雪,他只落下這么一句,旋即轉身出去,寒意盡散,又換上了溫潤的皮。
樹影婆娑,稀稀疏疏地瞧不分明。
步允歡收斂微慟的瞳,腰肢堪盈盈,終是對著魏驚祁的背影矮身折膝,她育出嬌聲唱禮,對著外頭眾人的臉還是那般熟稔的嬌肆。
容華骨子里養出的皮,誰又不是披著層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