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于懷

第八十六章

“寧知姑娘,這是想攔著我?”云霧繚繞,才下過雨的天朦朧得很,偶有孤鳥高飛,嘰喳兩聲,更襯得眼前情形愈發沉寂。

孟府前院,兩道高挑的身影對峙著,而稍矮一些的人兒聞言,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奴婢不敢,只是老夫人吩咐,說您已兩日未有向她請安,請您如今過去。”

沈知鶴一身碧色素凈衣裳,高髻上只斜斜簪了朵花兒,面上不施粉黛,可她眉梢只往上一挑,已足夠攝人心魂。

沈知鶴低低嗤笑一聲,雙眸往四周一掃,再落回眼前跪著的寧知身上,開頭二字咬得緊緊:

“夫君昨日領·兵·討伐叛城,我與母親一同送他出的城門,何來未請安?至于今日我應帖回沈府,母親也是知情的,何以讓你如今來攔我?還是你膽敢假傳命令呢?”

她端的是貴女威儀,語氣一貫清冷,卻字字都壓在眼前人身上,寧知連背脊都生生又被壓低了幾分,連前院里的打掃侍女都不敢動分毫。

沈知鶴最后幾字更是唬得寧知像驚了枝的雀,她跪地低伏著,額尖抵青石磚,鼻音急促促地繞著后腦:

“少夫人恕罪,奴婢無意冒犯,這實在是……”

寧知咬著下唇,諾諾叩了個首,意味頗濃。

沈知鶴瞧她動作,秋水里漣漪波蕩漾了一下,斂過絲冷意。

她當然知道寧知未說出口的話是什么。

那老夫人眼瞧著自己兒子又外出征戰了,心疼得很,又聽聞是沈知鶴父親命他去尋自己的生母尸骨,竟無端連帶著看沈知鶴也不順眼了。

如今這般,只是純心像給沈知鶴添個堵罷了。

好歹也是個出身世家的貴女,年老了怎么就這般胡攪蠻纏?

“這是我父親親自下的帖。”

沈知鶴瞥眼示意,一直站著不出聲的鶯兒會意,將懷中的紅帖子遞到寧知跟前,二人對視,鶯兒眸中的鄙色毫不掩飾。

沈知鶴斂目,一痕白脂似的頸子,牽著一張桃腮杏面,唇角的笑紋絲不動,復言道:

“你去交由母親她老人家,若有異議,親自上沈府討我便是了。”

寧知羽睫一顫,捧著帖子的手不敢動一分:“奴婢明白。”

其實老夫人不過是派自己來平白惹人嫌,倒也沒真敢攔著沈知鶴,這叫老夫人上沈府討人,她也是不敢的。

若是換了其他人家那些出身不高的兒媳,除了喜喪,當家的老夫人尋個由頭攔著不讓回娘家也是常有的事。

可這孟家老夫人的兒媳可是那位權傾朝野的丞相女兒,沈相位至國公,沈知鶴又是他膝下唯一的女兒,淮安城那些命婦們私底下誰不說她是個好命的人。

孟老夫人再怎么胡攪蠻纏,也不過只敢小鬧泄憤罷了。

思及此,寧知眸光又暗了幾分。

沈知鶴將她神情盡收入目,平日里她在孟府一貫清冷不層這般咄咄逼人,只是她昨日苦熬了一天,才等到今日回府,這寧知算是撞在槍口上了。

黃鶯兒啼在院里,枯葉兒隨風落下,沈知鶴收回視線,轉身往府門外等候多時的馬車而去,撩起的披風尾角不經意間拂過地上寧知的臉,嬌嫩的臉頓時擦出一道紅。

她沒有說些什么,只是伏身垂眸,向著沈知鶴離去的方向又行了個禮兒。

天色暗沉,馬車外簌簌秋風吹得直叫人心寒。

沈知鶴蹙著眉,只覺今日的轎格外搖曳晃動,攏攪得她一路渾噩,眼前發黑,鶯兒忙遞上備好的酸橘,卻被沈知鶴伸手拂開。

她捂著唇,面色蒼白。

馬車在街上飛快疾馳,車轱轆在淮安大道上碾上了道道印跡,卷起沙塵,路人見檐上明晃晃的“沈”字都低下了頭,不敢再望。

好不容易在丞相府前停下,沈知鶴胃部已是天翻地覆地攪動著,她深深吐了口氣,理了理鬢發,方才扶著鶯兒的手下馬車。

穿過熟悉的亭臺樓閣,沈知鶴腳步穩穩只奔書房而去,她心尖顫顫,思緒迸發,卻不在面上顯露半分。

她未在書房前等候通傳,因為那小廝一見到沈知鶴,便已經躬身請她進去了。

日昽屋梁,沈知鶴站在內閣書案前,只見座上的那人眉峰如刀,冷目藏海,他雖坐著,但身脊挺拔,巍然如山。

沈知鶴垂眸,規規矩矩地跪下行了個正禮,她檀裙紋以桃紋,漾開地上漣漪,腰間束帶更是顯她楚腰細細:

“女兒請父親安。”

沈相掀起眼皮,望過去,卻是對著鶯兒提了眉梢。

鶯兒會意,她每回在沈相跟前都跟老鼠見了貓兒似的,鶯兒忙雙腳并用爬起來,悄悄望了地上的人兒一眼,便跟著那小廝走出去了,門吱啞響著關上,又只剩一室寂靜。

許久,沈相才沉著聲,像枝椏上的烏鳥:“起來吧。”

沈知鶴應聲而氣,氣息都吐得極緩,稀眉顰見。

“昨日,送你夫君出城了?”

沈相垂下眼眸,定定望著桌上寫的字。

沈知鶴垂眸狹睫,眉梢低壓著,似有萬里的風雪沙塵要渡:“是。”

“衛氏的尸骨,待孟靖懷斂了回來,我會為她尋處墳,好生安葬——”沈相拉長著聲兒,“她性烈貞潔,我會刻她沈家側室的位份。”

說的是衛氏,語氣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垂下的眸滿是諷意,沈知鶴只覺心脈像是攀上一路山脈間的叆叇,纏得她胃部絞痛更甚,她死死壓下那股意味,應聲:

“謝父親。”

沈相像是聽出了沈知鶴聲兒中的顫顫,可蕭瑟秋風吹瓦弄葉,也不驚他身上褚色衣袍半分波瀾。

半響,沈相掀起眼皮,目光從那張半舊的紙上抬起,正眼望向眼前的人兒,這個自己一開始便取名為“知鶴”的女兒。

他透過搖曳的燭火凝神觀她,沈知鶴的皮相,是八成出了她的生母衛氏的,都是艷絕的人兒,卻又融了江南的清麗。

似曳于北風的枝條,不肯靜止亦不肯催折,原是萬般皆不肯。

其實哪有什么不肯,不過是還未認清現實的倔強罷了。

沈相那山岳般堅毅的唇動了動,沉聲:

“我知你在想些什么,可這回——不在我計劃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