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忍著還在冒的冷汗,冰涼的汗水以極為魔人的緩慢,一點點的浸透他身上那件質地精良的里衣。
冰涼的布料一點點的貼上肌膚,散出森森冰冷。
他不愿在袁寶兒跟前顯出弱勢,刻意想要忽略,然而身體卻已下意識的打個寒噤。
他急忙止住微抖的肩膀,忍著發癢的鼻子,看向袁寶兒,卻見她正看著自己,也不知幾時看的。
他忙穩住身形,露出慣常的笑容,微微點頭。
袁寶兒似乎并沒有發覺什么,她很自然點頭,示意眾人把東西拾掇了,與右相相隔一臂之遙的出門。
右相留意到袁寶兒的生疏與謙讓,忙停下腳步,示意兩人同路。
這會兒的天氣有些涼,他才剛邁過門檻,迎面就是一股涼的沁骨的風。
右相沒有準備,當下抖了兩抖,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打了起來。
袁寶兒最初唬了一跳,還以為他是害了病,但見他捏著帕子,捂著口鼻,似乎沒有太過難受的樣子,便估摸只是被冷風激著了。
她善解人意的往旁邊讓了讓,等右相停了噴嚏,又拾掇好自己,才一同往外去。
袁寶兒不以為意,愛面子,又顧及形象的右相卻很計較。
他本想做出無礙的模樣,奈何他平常出入都是轎子代步,底下人辦事還算盡心,夏日有冰盆,冬日有暖爐,哪怕他穿得再少,也感覺不出來什么。
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他在袁寶兒跟前可拿不起譜來。
袁寶兒歪過頭,看向臉色有些不好的右相。
右相尷尬笑了下,忙別開眼,借著提步,匆匆上了轎。
袁寶兒最初還沒領會,不過片刻便想明白了,她心里覺得好笑,也沒忍著,當下眉毛微挑,嘴角微勾,揣著明白也沒裝糊涂的跟著他去不遠的茶社。
右相雖然上了車,但他一直在簾子后面偷看,袁寶兒的模樣他自然看了個正著,這更讓他窘迫。
這事若是換個時候,哪怕他一向以謙和溫和自居,也要做點什么。
但現在他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
車子行速不快,好在茶樓很近,沒多遠便是。
待到上了茶樓,他便先要后院的雅室。
掌柜很識趣,一見右相身上的衣袍,便知道來人不是尋常人,忙在前引路。
待到兩人落座,熱熱的炭爐便擺上四角。
只短短幾個呼吸,屋里便暖和起來。、
到此時,右相才感覺好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點。
才剛那一通噴嚏下來,就明顯感覺身子不怎么爽利了,哪怕是熱茶都驅不散身體里的寒意。
兩人喝了兩杯燒滾的熱湯,他擱下杯子。
袁寶兒看似在品茶,實則一直盯著他,眼見他放下手,便知道他有話要說。
她笑了笑,越發起勁的抿起來。
右相縱橫官場多年,哪怕曾經沒有什么耐性,但在天長日久的磨礪中,也早就鍛煉出來的。
他好脾氣的笑著,靜等袁寶兒把一杯茶喝干。
茶盞空了,按理該放下,但袁寶兒有心拿喬,故意把玩著茶盞。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轉眼便又是一盞茶的功夫。
右相從開始的篤定氣定,慢慢焦急起來。
他到底是求人那方,喬既然拿不住,那邊認慫。
他很痛快的說明來意,只是他沒有直白的說出,而是加了些修飾。
比如他有一批上好的木料,可以以成本價一半的價格給她,條件善待那些要被布衣衛帶走的官員。
當然相應的,也要給些好處。
比如他大一些親朋故舊,能否網開一面。
他說得十分誠懇,作態更是可憐。
不過在袁寶兒心里,只覺得他舌燦蓮花,顛倒黑白,完全沒有作為宰輔該有的考量和擔當。
她一直含笑聽著。
此時的她眉眼彎彎,白皙的臉上滿是柔和。
右相還在喋喋不休,袁寶兒的思緒卻在飄遠。
從前她得知勾結外敵的人是他時,她還不明白,右相那時已經是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何還要勾結外族,禍亂大夏。
但現在,兩人面對面的這么沒有障礙的交流時,她就明白了。
右相這人心里沒有格局,不論他升多大的官,掌多大的權柄,他的心里就只有他自己。
別人,哪怕是賦予他權利的君主,為他死心塌地效勞的官員,都是他利用的工具,一旦他的利益收到威脅的時候,這些的皆可棄。
這樣自私的人,若是留他在權利中心,哪怕元哥兒再能干,也是枉然。
袁寶兒玩著茶盞,似乎在聽,又似乎玩得入了迷。
右相把條件開完,見她還遲遲不肯抬眼,便忍不住提了茶壺。
這是要添茶,也是在提醒袁寶兒該給個回應了。
袁寶兒扯了下嘴角,放下杯盞。
“大人與我說這些,怕是找錯了人。”
“我雖是四品大員,可是是工部的,平日只跟泥巴球,土勒坷打交道,這些怕是無能為力。”
袁寶兒笑著好似在玩笑。
右相卻十分嚴肅,臉上還帶著一抹鄭重其事,“大人莫要自謙,您在陛下心目當中的位置,可是無人能及的,且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布衣衛如今雖然在旁人手里,可真正的決定權還是握在顧晟,顧大人手里。”
“以您與顧大人的關系,些許的照顧還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他略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實不相瞞,那批木料可是難得的極品,只從山里運出來就花了我幾萬兩銀子。”
“更重要的是,那木料所產的山頭前些時候走了水,一整個山頭都燒干凈了。”
那就是啥都不剩了?
袁寶兒有些失望,她本來還想順藤摸瓜,去產出地采購一些。
但這么看來,只怕是不能了。
右相見她遲疑,露出一抹笑容。
“袁大人,此事就拜托你了。”
他站起來拱手。
袁寶兒指尖轉了圈茶盞,腦子快速的轉著。
不可否認,當下的情形,那批木料的確是她所需要的的,但右相的忙她又十分的不想幫。
但拿了東西,不辦事,又不是她作風。
思來想去,她只能點頭。
右相一直緊盯著袁寶兒,見她應了,松了好大一口氣。
“大人如此抬舉,我便試試,”袁寶兒并不想給他太多希望,忙強調:“只是試試。”
“這便夠了,”右相跟袁寶兒針鋒相對多年,自然不會奢望這點小恩小惠就能讓她對自己改觀,但只要她參與其中,把事態穩住,將來等他穩當了,是和是滅,可以另外合計。
右相報上個地址,遞給她一串鑰匙。
“這么信我?”
袁寶兒沒有接,反而笑著看他。
右相笑了笑,“放眼朝堂,若不信袁大人和顧大人,還能信誰?”
袁寶兒笑嘻嘻,心說這會兒知道戴高帽子了,可惜晚了。
右相跟他們夫妻打擂臺也有些年頭,兩方雖然沒有徹底撕破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過話都說到這份上,那就只能拿了鑰匙。
而且她的庫房毀了,確實很缺木料的。
待右相離開,她也瀟灑的走了。
袁寶兒的行動力一向迅速,沒等天黑,就帶著人把木料帶出來。
右相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知道價值近十萬的庫房空的連個木頭渣滓都沒留下,說不肉疼是不可能的。
那些東西是他花了好大力氣才弄來的,本想給她最疼愛的嫡孫女兒置辦嫁妝所用。
現在也只能便宜那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了。
右相在心里罵著,只希望這些銀子沒有白花。
當晚,工部里,袁寶兒帶著同僚干的熱火朝天。
不得不說,右相的這些木料質量格外的好,便是她寶貝藏著的那些也不及這些。
工匠們在確定了硬度可以之后,都見獵心喜的搶過自己能用的部分,廢寢忘食的干起來。
袁寶兒叫了幾次,讓他們回去都不奏效,沒奈何她只能讓人傳信回府。
將近飯點,馬唐帶著人浩浩蕩蕩的過來。
袁寶兒叫了眾人過來吃飯。
工匠們正干的起勁,完全忘了時辰。
被叫過來才驚覺已經到了飯點。
袁寶兒招呼丫鬟們給工匠們打飯。
馬唐準備的是熱湯和胡餅并四個肉菜。
因這都是工匠,細節上不必太過注意,他更多的是關注肉是否夠大夠實惠,夠味道。
有了他的格外關注,廚下做得十分賣力,手藝竟然比平常還高些。
工匠們吃得津津有味,看得袁寶兒都有些饞了。
她也跟著盛了半碗,蹲在一旁,跟工匠們一般,一口胡餅一口肉,再來一口湯順下去。
馬唐本來還美滋滋的看著,可是看到袁寶兒也跟工匠們似的,沒有半點儀態的蹲著,兩個眼睛差點沒掉下來。
袁寶兒見他驚訝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嘻嘻一笑。
“嚇著了?習慣就好了。”
工匠們跟袁寶兒混得久些的,早就知道她什么樣,聞言哄堂大笑。
馬唐還是頭回過來這邊,聞言有些窘意。
袁寶兒瞧出來了,便喝了湯,帶著他去值房。
“交給你點事,”袁寶兒道:“你去趟耗子家里,跟翠心說,讓她這兩天多多關注劉小娘子和那個小郎,不要讓他們出去。”
此時很大可能已經用不上他們,但為了他們的安全考量,袁寶兒還是不敢放他們走。
馬唐點了點頭,出去傳話。
袁寶兒手指無意識的轉著碗,琢磨著怎么辦右相交托的事情。
待到思忖出頭緒,工匠們都已經吃完,她低頭瞧著碗里還有點湯汁,便順手喝了,過去放碗。
大家這回正三三兩兩的往工坊里去,見到她都親親熱熱的打招呼。
袁寶兒見他們還有要繼續的意思,便道:“不急在一時,都回家吧,明天再繼續。”
眾人好容易得了這么好的木料,誰都不想走,但袁寶兒都這么說了,大家不想走也不行。
眾人一對眼神,都嗯嗯哈哈的收拾著走了。
袁寶兒依照習慣,看了一圈院子,確定沒有問題便離開。
卻不知,她前腳走,工匠們后腳就進來。
一盞盞等次第亮起,把整個大院找的燈火通明。
工匠們露胳膊挽袖子,干的熱鬧。
負責巡執的兵士過來,聽到里面的動靜都很好奇。
但這個院子,雖然沒有什么明顯標識,巡執的人都知曉,這里不允許外人入內。
就在兵士們好奇到不行時,里面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歡呼。
兵士們更好起來,但他們不能在這里逗留,沒奈何他們只能走得慢些,試圖從傳出的聲響中猜出發生了什么。
隔天清早,袁寶兒依照習慣過來。
進門就被矗立在院子里的大家伙驚住了。
眾人從后面走出來,看著她瞪著大大的眼睛,整個人都驚呆了的樣子,哈哈大笑。
此時的袁寶兒滿腦子都是這個大家伙,便是大家伙的取笑也都聽不見了。
她繞著大家伙轉了幾圈,又上手試了試,感覺當前的空地有些小,便張羅人去尋車子來。
眾人一看她這般,就知道她的打算,忙將車子推出來。
這東西就就是他們親手做的,怎么拆卸,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也很快,這個足有三層樓高的加大家伙便被拆成十幾車的木料,被工匠們推出了府衙。
眾人浩浩蕩蕩的出了城門,在城外幾里的一處打谷場,眾人又把大家伙組裝上了,隨著一聲喝令,一塊小豬仔大小的石頭以疾風一般的速度投射出去。
石頭高高彈起,遠遠落下,隨著一聲不大不小的響動,激起一片塵土。
“就這?”
這樣的效果可跟袁寶兒最初的預期差太多了。
袁寶兒很是失望。
工匠們也都愣住了。
在大家伙成型之前,他們是經過估算的,這塊石頭的重量是大家伙能承受的最輕,也是速度最快最遠的可能。
大家壓低了嗓子,七嘴八舌的討論,詫異又意外的發現,大家竟然沒有一個把破壞力算在里面。
眾人頓時訕訕。
袁寶兒挑眼,似笑非笑,眼睛里有怒火緩慢爬升。
眾人哆嗦了下肩膀,不敢吭氣了。
袁寶兒呵了聲,點了兩個人,讓他們去看石頭落地周圍的情況。
兩個人這會兒也不敢多話,都忙不迭的往遠處跑去。
兩人才剛跑,就聽遠處傳來轟隆的響動。
眾人一愣,呆呆望過去。
就見石頭落下來的地方以倒塌的方式,倒下一大排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