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一名將離,故將別贈之。
那日的最后,郭氏親手折了兩枝芍藥贈給沛柔。連花瓶里的芍藥花都尚未謝盡,郭氏就撒手人寰。
這是她重生以后,定國公府里的第一場白事。
庶子媳婦,尚有長輩在堂,場面并不隆重。不過數日,定國公府里就恢復如常,只剩下四房還有些白布幡帳罷了。
這一個月她沒有進宮,素衣素服,粗茶淡飯,為郭氏服孝。
沛柔大多的時候都在翠萼樓里整理這些年郭氏留給她的東西,教她學醫理的筆記,她指點過的李嬤嬤的脈案,還有她指點過的沛柔的繡活。
郭氏另外又給了她一支金鑲料珠點翠蟲葉頭花作為紀念。
除了那一日和郭氏長談之后她回來哭了一場,這幾日她都沒有再哭。
郭氏不愿她如此,她也怕淚水太多,反而阻礙了郭氏往生的腳步。
“沐姐兒名義上是我的女兒,可這些年都沒有養在我跟前,我也很難管束她。”
“潯姐兒雖然養在我跟前,我也拿真心待她,可是這孩子心思太重,有時候我也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原來想著,我這一生只得了浣哥兒一個,我也知足,卻沒想到還能和你投緣,這些年我心里也是把你看作我女兒一般的待。”
郭氏把她當作女兒,她今生又何嘗不把自己生母的樣子投射在郭氏身上。
言猶在耳,斯人已去,她又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過了一個月,沛柔的情緒才慢慢好了起來。
貞惠公主在六月時出嫁,紅毯自宮城迤邐而出,穿過朱雀大街,一直到燕京城門。
在京城呆了半年的定國公要完成他在西北的最后一件差事,護送公主嫁入敕勒王庭。
沛柔也要完成郭氏所托之事,去見一見那位后來名動燕梁的神醫林霰。
她從香山看望李嬤嬤回來,就往城東妙義堂去。
妙義堂一年的束修頗高,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夠上的起的,早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
幸而里面的大夫醫術總算不錯,才能教出像林霰一般的學生。
沛柔耐心地等到散學,才讓紉冬過去問一問那個叫林霰的孩子在哪里。
馬球會沛柔遇險之后,曾讓定國公的暗衛盯了紉冬有半年之久,在那半年里,她并沒有任何異動,于是沛柔也就不再懷疑是她,與她照常相處。
只是那個幾次三番害她的人仍在暗處,令她時常不得安眠。
很快,紉冬就帶著一個清瘦的少年過來了,領著他上了沛柔的馬車。
他今年應當只有十一歲,穿著素衣,袖管空蕩蕩的。
沛柔去看他的手,卻根本不像一個孩童的手,瘦骨嶙峋,上面布滿了繭子,是常年勞作的痕跡。
沛柔雖然只見過林霰兩次,但是她記得林霰的長相。
他的膚色并不太白,眉眼卻很秀氣,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福
他第一次進誠毅侯府給紜春和織夏看病的時候,還只有十五歲,那時她就總覺得他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他現在雖然離長成還早,可樣子卻不會大變,他就是后來齊延身邊的神醫沒錯。沒想到今生居然讓她先認識了他。
“我見你時一身素衣,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四叔母一個月前仙去了。”
“她臨走之前特意將你托給了我,往后你的一切事情都交由我打理。”
沛柔遞給他一塊白玉鏤雕魚蓮佩,這是郭氏之前留給她,讓她帶給林霰的。
這塊玉佩前生她兩次都在林霰身上見過,想必是他一直隨身帶著的。
四哥浣聲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所以她那時見了只覺得眼熟。
沒想到今生兜兜轉轉,居然要她親自交給他。
“這是我四叔母留給你做紀念的。她你資非凡,將來能成大器。”
“你安安心心在這里上學,等學成之后,你有一技傍身,南海北,自然任你去闖。”
林霰伸手接過了那枚玉佩,手腕從袖中露出,居然還有傷痕累累。
“她沒有別的話留給我了嗎?”
沛柔沒姑上回答他的話,“你手腕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打你嗎?”
林霰低著頭撫摸那塊玉佩,“他們她走了,我不相信,所以我和他們打了一架。”
“后來我相信了,我換了素衣來穿,他們又我晦氣,我又和他們打了一架。”
他又追問沛柔,“她沒有別的話留給我了嗎?”
沛柔便道:“她不希望我們太難過。”話音剛落,她又忍不住有些哽咽。
她以為她已經好了,她以為她能承受的住這種痛苦,她都已經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了。
林霰的雙手都緊緊握成拳,他的身體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大滴大滴的淚水砸下來,落在那塊玉佩上,零落到了少年素白的衣衫上。
他從一無所有,到有人關心牽念,如今又是一無所櫻
他不可能無來由的直接去信任沛柔。
沛柔到底還是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了下來。而后想起了方才林霰的話。她就吩咐紉冬,“去妙義坊。”
在妙義堂上學的學童來自南海北,有不少人都是在這邊賃了屋子住的,大多就聚集在妙義堂后面的那條巷。
久而久之,巷原來的名字也就不再有人叫,只叫它妙義坊。那些欺負林霰的學童大約都住在這邊。
等馬車在巷子口停下,她就問林霰,“你可知道欺負你的人都住在何處?”
林霰便道:“你是要為我出頭嗎?大可不必了,我已經還過手了。”
“可我是要他們從今往后再也不敢欺負你。”
林霰是打架,可他渾身上下根本就沒有幾兩肉,又怎比的過有父母在堂,每日吃飽喝足有余錢供他們學藝的其他學童。
林霰看了她一眼,好像不相信她似的,隨意報了幾戶人家出來。
在第一戶人家門前停下,沛柔讓紉冬去叩門,她們是妙義堂主人郭家的人,請他們家的孩子往巷尾去一趟。
幾戶人家皆如法炮制。
或者是看紉冬衣著富貴,又生的美貌,居然并沒有人起疑。
妙義坊是個死胡同,沛柔問清楚了,他們上次就是在這里打架的。此時馬車就停在窄道中間,把所有人都堵在了里面。
沛柔扶著紉冬的手下了馬車,而后是林霰。
這里足有四五個少年,幾乎個個膘肥體壯,年紀也與沛柔一般大。林霰站在他們中間,瘦弱的像一棵豆芽。
難怪郭氏林霰資聰穎,同樣上學的人年紀原來都比他大好幾歲。
此時那幾個少年全都被沛柔的容色吸引,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即便看到了與沛柔同來的林霰,也并沒有什么反應。
“你們就是前幾日和林霰打架的人?”
就有一個少年笑著道:“什么林霰?你他啊?他不過就是個沒父沒母的孤兒罷了,怎么,娘子今日要為他出頭?”
沛柔就笑了笑。
前生在柯氏的授意之下,她的名聲比景珣也只略微好一點罷了。
外室之女,沒有教養,后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越發為所欲為起來。連燕京權貴之家的子弟都不敢招惹她,更何況倏爾民。
長到這個年紀,她的容貌與前生最盛時已經相差無幾,就是景珣這樣見慣了美饒,一笑之間也要為她傾倒,更何況這幾個鄉野之地來的少年。
“看來你們應當就是了。而且還不知悔改。”
她回頭望了一眼,就有兩個定國公的護衛走上前來,沛柔便道:“你們仔細看看林少爺的傷口,務必要在他們身上造出一模一樣的。”
這幾年她在外行走,一直都是帶著護衛的。那兩個護衛聽罷,請林霰撩袖看過了傷口,就立即對那幾個少年動手了。
這幾個不過都是恃強凌弱的無用莽夫而已,不過片刻,就已經全部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沛柔便對林霰道:“阿霰。她從前是這樣喚你的嗎?”
“她將你交給了我,往后我就如她一般待你。你上前去看看,這些人身上的傷口可和你的一樣?”
林霰看了她一眼,對于她這樣稱呼不置可否,走上前去,看過了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少年的傷口,而后對沛柔點零頭。
沛柔就問他,“依你之見,這些傷口好全了,大約需要多久?需要多少錢買藥看病?”
林霰想了想,答她,“全部好全了大約要半個月的時間。看這樣的傷花不了什么錢,一個人兩百文錢足夠。”
沛柔對著他點了頭,讓他站回自己身邊來,而后高聲道:“今日只是給你們一個教訓,欺人者人恒欺之。”
“若有下次,可不就是受兩百文錢的傷這么簡單了。可聽明白了?”
那幾個少年才受了傷,哪里還有力氣回答,那護衛就踢了方才答沛柔話的少年一腳,他忙答可一句,“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其他少年也害怕再挨打,連連回答。
沛柔就沒有再管他們,讓紉冬數給他們每人兩百文錢,就帶著林霰登車而去了。
“方才這樣可還解氣?”
林霰卻搖了搖頭。沛柔以為是自己下手還不夠狠,就問他:“那你覺得應當如何?”
林霰卻正色道:“今日我不過是借你之勢罷了,總有一日,我會讓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負我。也會讓她知道,我一直過得很好。”
若按前生之事,他跟著齊延,成了新皇推崇的神醫,的確沒有人敢再欺負他。
今生,她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