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意

那一封信沛柔決意不看,卻也舍不得損毀,就和那一疊銅綠的謝公箋放在一起。

這么多年過去,剩下九色的箋紙,已經盡數被她用完,只剩下這一色銅綠,仍然和它剛到沛柔手中時一樣。

那花枝是春櫻花,卻也并不是真的。

枝條仍然是櫻花樹的枝條,只是在外面上了一層如玉的漆,讓它不會再如普通的花枝一樣老去,或是很容易地斷裂。

櫻花花瓣是用珠貝打造的,表面有溫潤的光澤。

花蕊是極細的金絲,每一根都形態各異。稀疏幾片盎然的綠葉則是由翡翠打磨成的,葉脈清晰,絲絲縷縷,纖毫畢現。

那日她與齊延決裂,他插在她發髻上的那一枝春櫻,花瓣隨風凋零,花枝又被拋卻在地上。他把它拾起來,做成了這副模樣。

他了他做不到,所以就做了這個給她,算是表明他的心意。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他們終究還是各為其主,要走向不同的未來。

沛柔把這花枝和上次及笄時收到的蘭花放在一起,而后讓紜春吹熄了燭火歇下。

沛柔心中有牽掛,輾轉反側,一直到五更都沒有能夠睡著。

紜春淺眠,聽見她坐起來的聲音,忙亮了銀缸,坐起來查看她有沒有事。

沛柔想無事,但到底沒有忍住,自己去取來了齊延的那封信,借著燭火的光芒看了起來。

那信封很厚,取出來一看,果然有很多張信紙。

可看了之后才發現,這甚至根本就不能稱之為一封信。因為這上面根本就只是齊延的一些生活絮語。

倒是和沛柔從前給他寫信之前,總要在紙上先記錄很多里發生的事情有些相像。

只是他寫的東西當然不會像她前生一樣白話罷了。

“乙亥年七月廿一,大病初愈,亦如一場大夢方醒。久病最見人心,余心已澄澄如明鏡矣。嘉懿堂一切如昨,昔年海棠郁郁蔥矗惟可憐舊年所得蘭草,困于秋風,徒留消瘦影。來年恐再不得相見,實在是人生憾事。”

這里的,應當是上元時他曾提過的,在他生病時沒有得到好好照料的蘭草。

“乙亥年九月十六,出燕京城門,赴香山。見一農家院,隱隱有熟悉之福叩門,見鄉君立于院中,頓生恍如隔世之福后與鄉君同赴楓林,見夕陽晚照于古楓之上,星河月色,也抵不過一葉菩提。”

下面還有他繪的一片紅楓,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用色的,脈絡明晰,過渡自然,若不仔細去看,恐怕會想要把這一片楓葉從紙面上取下。

從前他為她做過畫,她知道他的畫技很好。可這樣的好,終究是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換來的。

他總到他有一段長日無聊的時光,看來也不過是在謊。若有閑情作畫,又怎能算得上無聊。

前生他出征在外,她的心也隨著他一起到了蜀鄭

每日里渾渾噩噩,總是靜不下心,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這才叫做長日無聊。

“乙亥年九月廿七,與摯友長談徹夜,酣暢淋漓。從前庸碌數年,至如今始覺空無一物。余雖為燕雀,亦有鴻鵠高飛,一舉千里之志。愿以三尺青鋒,懷八千里云月,此心不改。”

他特意選了這一段,是要向她表明他的決心嗎?可她從來是明白他的決心的,是他還不明白她的而已。

“乙亥年十月十七。十月,余終日盤桓于香山,十七日終于得見鄉君,不勝欣喜。”

這一段不知道為什么很短,就是他騙她喝了許多楓露茶的那。不過,他他終日盤桓于香山,這又是為了什么?

若是只為告訴她那個消息,他托了沛聲給她傳話或是寫信,結果是一樣的,這么大的人情,難道他還怕她不還不成?

沛柔又仔細回憶了一下那發生的事情。他還向她借了林霰,為了何閣老。原來是這樣。

這個“不勝欣喜”,是因為他終于見到了自己,還是因為他心上人祖父的性命能夠保住?

后面還有幾張信紙,沛柔沒有再看下去。

道異謀不同,何日傷別離。與其再想與齊延有關的事情,不如好好想想太子。

齊延話算話,四五日之后,就把林霰從何閣老府送回了妙義坊。她后來是讓林霰進宮去,在壽康宮里給嘉娘看過診的。

郭氏的父親記載的解毒之法有效,幸而嘉娘中的毒也的確還不嚴重,所以她的身體是在日漸好起來的。

五月后半個月沛柔都在定國公府里陪伴貞靜公主,沒有進宮,也就是前兩,她才收到宮里傳來的消息,許側妃被禁足在她的綺年殿里了。

給外人聽的原因,只是她沖撞了太子。可她是知道內情的人,與嘉娘中毒的事情一聯系,只怕給嘉娘下毒的人就是她。

凝香露是江南來的精巧毒藥,許側妃又在江南生活了許多年。甚至她父親如今還是江浙總督,過著最好的江南饒日子。

許側妃也的確是最有動機的人。

在她眼中,太子妃這個位置原本就是她的。如今無端端被人搶去,要她心甘情愿地咽下這口氣,看著主母生下嫡子,地位更穩如泰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沛柔前生對她的了解,她也的確做得出這種事。

如今嘉娘與太子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還顧念許側妃出身的許家是太子母族,不愿自毀長城罷了。

可這件事若是讓三皇子那邊的人知道了呢?

六月的燕京,總是要下很多場大雨。沛柔在東宮里和貞靜公主一起陪著嘉娘話,看著窗外雨絲如瀑。

杏花早已謝盡,如今瓢潑大雨,不過清洗綠枝而已。

嘉娘有如驚弓之鳥,殿里沒有再燃熏香。她的身孕已經有六個月,肚子瞧起來,卻要比尋常的孕婦都要一些。

林霰話太直,當著嘉娘的面就了她的孩子恐怕不會太健康,如今大家也都知道,只是默契地不提而已。

嘉娘的氣色比四月份時好了許多,也不再稍微坐一會兒就覺得疲累。

她身邊的宮人除了照水之外都換了一批,過去的那些全都關在宮正司里。

現在不是查這件事的時機,也查不出來,干脆就一視同仁。這是太妃出的主意。

“……每次本宮一到這件事,皇兄就臉都綠了。”

貞靜公主正在和嘉娘太子時候的窘事,到有趣處,自己先掩袖笑了起來。

沛柔就拿起一個桃子,用銀刀削了皮,再切成塊,讓公主與嘉娘共同取食。

貞靜公主用銀叉叉了一塊,笑著道:“你今兒是怎么回事,讓你笑話你又不,光在這里干下人干的活。”

沛柔就叉了一塊,遞給靠在貴妃榻上的嘉娘,“臣女不如公主嘴巧,不來笑話哄太子妃娘娘開心,可也不能白聽了公主的笑話,自然只好多干些活了。”

“誰知道干活反遭了公主嫌棄。”

五月回宮以后,貞靜公主再也沒在她面前提到過浣聲,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個人一樣。

不過這樣也好,今生有她在,等浣聲出了孝,她一定會讓太夫人給他找一個好妻子,不辜負郭氏的囑托的。

貞靜公主就笑著對沛柔道:“行,既然你要做宮女做的事,本宮也按賞宮女一般地賞你。就賞你再為本宮削一個桃子,就要這個最大的。”

嘉娘就笑道:“沛娘別怕,有本宮在這呢,誰也別想欺負你。”

“看來本宮也是時候該擺一擺做嫂子的威風了,貞靜,還不快去給本宮倒杯茶來。”

貞靜公主就抱著嘉娘的手臂撒起嬌來。

自從嘉娘知曉自己中毒之后,恐怕也脆弱了許多,原來的那份清高悉數瓦解。

太子知道了她的心意,又清楚了許側妃的為人,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可謂一日千里。她如今也活潑了許多,沛柔很為她高興。

她們正的熱鬧,卻忽然有宮女來報,是太子嬪閔氏求見。

閔淳心入東宮之后,此時的位份就是太子嬪。前生她忽而升做太子側妃之后,沒有多久,太子就被今上下旨廢去了儲君之位。

嘉娘有些訝異,“太子嬪倒是少到本宮這里來,來她與沛娘你也是表姐妹,快請進來吧。”

隨著閔淳心一同進殿的,除了一個眼圈紅紅的宮女,還有一位紅衣女官。

能著紅衣的宮人,也只有太后、皇后身邊的罷了。

閔淳心給嘉娘和貞靜公主請過安,倒要換沛柔給她行禮。

上次相見,她還只是一個不受嫡母喜愛的侯府庶女,連何霓云都比她尊貴許多。

今次相見,卻依舊是今非昔比了。

她從前雖然不是柯明碧那樣見人先含了三分笑的性子,卻也頗少做此肅容。再看看她身后那個宮女,就更令人覺得奇怪了。

彼此都見禮過了,閔淳心重又跪了下去。

“今日嬪妾此來,有一件要緊事要稟告給太子妃娘娘。正好路上遇見皇后娘娘身邊的于女官,因此就斗膽將她一同請來了。”

好一個巧遇。

沛柔的心,漸漸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