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頤已經許久都沒有睡過這樣的一個好覺。年紀漸長,黑夜也比年輕時更長,小時總嫌睡不足,幾十年歲月輪轉過來,到年老時,常常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
她醒過來的時候,陸嬤嬤正坐在她床邊,靠著床腳的打著瞌睡。一輩子的老姐妹了,臨了也是她陪著她。
周默頤沒有說話,靜靜的望著陸嬤嬤的睡顏。她希望她就這樣靜靜的睡著,她不必再和她說什么,到了這個年紀,永遠學不會的,只有告別。
她知道她的兒孫正從四面八方趕來,想要來見她最后一面。可是她要強了一輩子,到了此刻,知道他們都好,已經沒有什么牽掛,也不是非見不可了。
她更牽掛的是她的丈夫,是她幾十年沒有再見的老朋友。春水漸寬,韶光爛漫,又是燕梁的春日了,她們會相會在春光里。
她這樣想著,很快聽見了外間的動靜。越是接近她的內室,就越是安靜下來,突兀的戛然而止。
安靜了許久,才有人放慢了腳步,輕輕的踱步進來。她還是眼明心亮,她知道,是她最疼愛的孫女回來了。
沛柔的腳步很輕,甚至都沒有吵醒難得歇息片刻的陸嬤嬤。臨近黃昏時分了,午后下過一場雨,有雀鳥棲息在窗外的梅枝上,偶爾呼朋引伴,是生機盎然的樣子。
“祖母。”她很快的趴在了太夫人身旁,把臉貼在太夫人放在錦被之外的手上。
這樣的姿勢能令她覺得她離她的祖母最近,能感受到她的溫暖,一如小時,她從漫天風雪之中走進松鶴堂里,被太夫人擁在懷中。
這里是她年少時的家,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的眼圈是紅的,顯見是哭過,恐怕就是在方才的動靜里強行收住了淚,才敢進門來探望她。
周默頤在心里嘆息了一聲,用另一只手,輕輕的撫摸著孫女的臉頰。
老婦人已然溝壑縱生,斑點錯落的手,落在花信年華的女子的肌膚上,間隔了幾十年的歲月,忽而也令她有些難過起來。
人生終有盡時,她終究是不能再繼續陪著她了。
“不是半個月之前才接的調令,要回燕京來的么?有行李要收拾,元放也有差事要交接,怎么這樣快便到了燕京了,從杭州府回燕京,這路途可并不短。”
她勉力的想將話說的有力些,不叫孫女聽出虛浮來。這樣短的時間,這孩子趕了這么多的路,想必心中是比身上還要不好受的。
沛柔抬起頭來,像她想把話說的有力些一般,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來。
“您還不知道元放和今上的關系么?我們在外頭這樣久,他們倆倒還是黏黏糊糊的,我有時還要吃醋。調令雖然是半個月前才下的,我們心中卻早有大概,因此早已經開始準備,我并不累的。”
她是沒法忘記接到大哥哥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信時的情景的。像是有一根琴弦崩斷了,而后她腦海中是一陣一陣,不會停歇,永遠在重復的弦斷的聲音。
她知道這世間對她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若是她不能再如此刻一般和她的祖母再說說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等她走到松鶴堂里,那聲音頃刻就止歇了。
周默頤沒有再和沛柔寒暄,小孫女長大了,她知道她的時間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多,能在夜半時醒來,走進碧紗櫥里,看一看小孫女安寧的睡顏了。
“沛丫頭,你陪著祖母,再去夕照樓上看一看吧。”她很想念從前在那里看過的晚霞。
沛柔沒有拒絕,輕手輕腳的服侍著太夫人下了床,為她戴上了自己特意為她繡的一條額帕。繡的是福壽綿延的紋樣,在她心里,離別是永遠都不必考慮的事情。
上一次她來這里,也是和沛柔一起,要算一算,居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們一邊說著話,一邊靜靜的等著天邊的云燒起來。
她的手握著沛柔的,“這幾年你不在燕京,海丫頭也去西北呆了幾年,后來她跟著她相公在燕京留了數月,祖母就常常叫她回娘家來,彈古琴給祖母聽。”
“你這丫頭不爭氣,得過宮中女官指點,琵琶也還是彈成這樣,古琴更是一竅不通。生了個女兒也不爭氣,就喜歡拿刀拿劍的,所以祖母就把那把綠綺送給了海丫頭了。”
“她倒是歡天喜地的,還說將來要把這把琴傳給湄姐兒。一轉眼,湄姐兒也是能彈琴弄箏的年紀了。”
沛柔取過了陸嬤嬤手中的薄毯,替她蓋在身上。縱然她們再小心,陸嬤嬤就靠在床腳,怎能不醒過來。
“現下這世上,恐怕也只有阿陸知道,這把綠綺原來的主人是誰了。每到春夏,那鄔草原上的水草豐美,是最不容易有戰事的時候。”
“有幾年你外祖父就能夠回燕京來,和你外祖母一起來府中拜訪,和我與你祖父一起坐在熙和園里談天游樂。”
“你外祖母就會彈起這把綠綺,我會和著調子,輕輕的哼唱。‘春水漸寬,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彈余素琴。’年輕多么好呀。”
她輕輕的哼著這段曲調,目光落到遠處的鷗鷺亭,眼前好像忽而又出現了那時的情景。
她還是年輕的模樣,發髻上簪著絹紗堆成的牡丹宮花,有時候還會戴著那支桃花簪。坐在亭中,林家姐姐身后,往身旁望一望,丈夫也還是年少時的模樣。
是那么年少的時候,眼中除了彼此,哪里還裝的下其他。
他們都停留在了之后不遠的時間里,只留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走到了如今。
綠綺琴也有了新的主人,海柔在彈琴的時候,偶爾抬頭望著自己的丈夫,眼中的笑意和溫柔,叫她一下子墜進了當年。
沛柔望著太夫人,眼中漸漸泛起淚光,或者她也已到了要說服自己的時候。“祖母,他們一定也同樣想念著您,終有一日您會和他們相逢的。
周默頤笑著點了點頭,“你要高高興興的。”
沛柔知道她是要她在什么事上高高興興的,原本已經止住的淚,已經修筑過一遍又一遍的心防,頃刻間又被擊碎。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耐心的替沛柔擦干了淚,已經沒什么力氣的手,便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居然也會忍不住顫抖。
“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奕姐兒眼見著就可以辦春宴了,從前都不大哭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沛柔像是忽而抓住了什么,“祖母,齊元放他待我不好,還有奕姐兒也總是要同我作對,您在這里,您要替我做主。”
她笑了笑,望了一眼天邊,伸手觸不到的云層已經漸漸的被夕陽染紅。
“祖母是老了,也不至于被你這點小伎倆騙過去。日子是自己過的,祖母相信你能過的好。你瞧——”
不遠處的云層聚攏在一起,漸次被夕陽的余暉點亮,繡出漸深漸濃的瑰麗顏色。
“我和你祖父剛成婚的時候,他就常常背著你曾祖父、曾祖母偷偷的帶著我來夕照樓上看晚霞。我那時便問他,同樣是晚霞,難道在院中便不能看么?”
“他就同我說,在院中看著晚霞,總是要仰著頭,像是隔著什么。可是我知道,間隔的只是虛空的距離而已。”
“可若是在夕照樓上,目光可以與晚霞平齊,總有一種伸手可達的錯覺。縱然是錯覺,也會令我得到滿足。”
她靜默了許久,才繼續往下說,“你祖父一生都在追逐晚霞,想要用平等的目光去審視它。于國家,于朋友,他從來都沒有什么虧欠。”
“只是與我之間,他到底是是辜負了年少時彼此的真心的。你祖父臨死之前,又重新叫人在夕照樓的鎖鏈之上加了一把鎖,由我親自保管著那一把鎖的鑰匙。”
“這么多年,沒有人再來過夕照樓的第三層。直到昭永十九年,我以為我將不久于人世,曾經上來看過一次晚霞,在樓中的一個錦盒里,發現了他留給我的一封信。”
“若我不曾懷念夕照樓上與他共度的日子,共同欣賞和珍惜著的晚霞,我不會看到這些。人生都要走到盡處了,從前不肯原諒,如今也不得不去同他見面了。”
說完這些話,她覺得自己好像沒了力氣,慢慢的歪倒在沛柔身上。“沛丫頭,你早就已經長大了,出嫁,做了母親,要好好的過你自己的日子,也要坦然的接受出現在你面前的一切。”
“你大哥哥和你大嫂從來都叫人放心,眼看著松哥兒也要定親了。小時他總喜歡你們家奕姐兒,還嚷著要娶她為妻,現在只怕是要不好意思,見了她要繞著走了。”
沛柔笑了笑,太夫人的頭靠在她肩上,她也輕輕的和她靠在一起。
“他們兄妹的感情好,并不要緊。這一個松哥兒跑了,還有江南的那一個凇哥兒,奕姐兒雖生的像齊元放多些,性子也野,倒也還不必擔心會嫁不出去。”
“這一次凇哥兒也跟著我們來燕京了,他遇上我們家齊昭昭,簡直是秀才遇上兵了,從小被我們家齊昭昭欺負到大,卻還是分不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說不清。”
周默頤輕輕的笑,或許也不算是笑,只是微微牽動了嘴角。
“除了你,這些年來我也就養過一個榆哥兒,此刻他不在我跟前。將來他長大,說了哪戶人家的女子為妻,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
沛柔用力的點了點頭,肩膀劇烈的顫抖起來。
“您瞧,我出嫁時,您送給我的那支桃花簪,如今就在我的發髻上。到時候榆哥兒的媳婦進了門,我就把這只簪子傳給她,同她說這支簪子的故事,讓她好好和榆哥兒過日子。”
“不光是榆哥兒,將來言哥兒,桃姐兒,湄姐兒他們說了親,我都一一仔細告訴您,說的是哪戶人家,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事無巨細。”
“還有我們家暨哥兒——你說齊元放他好不好笑,生個女兒叫‘奇異’,生個兒子叫‘奇跡’。”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望沛柔的發髻,只是用手指點了點沛柔的手,示意她聽見了,她可以繼續說下去。
“大嫂、大姐姐、二嫂都是妥當人,您只管放心就是了。三姐姐雖然有時候不著調些,三姐夫也是個理的清楚事情的。我五嫂更不用說了,他們在泉州很好,前一陣子還見過。”
“當年我和我五嫂見面就掐,齊昭昭和商姐兒倒是很好,便是親姐妹也沒有這樣親。只是她們也好不了多久,相處久了也要鬧矛盾。”
“您最近有見到二哥哥家的柏哥兒和松姐兒么?二哥哥明明就在江南為官,只是他平日里太忙,我們反而見的少。”
“對了,說起來二叔父過世也有八年了,不知道今年清明,大姐姐他們會不會回來祭掃……”
沛柔沒有再得到任何的回應。
她的心安靜下來,靜靜的等著最后一片晚霞,也沉沒進夜色中。
“祖母,您放心,我們都會好好的過日子的,不會叫您失望。您去了那一邊,也要高高興興的和祖父,和我外祖母他們在一起。”
“再聚一起,在無盡的春日里彈琴、唱歌,不會再有任何煩惱了。”
陸嬤嬤的哭聲漸漸響起來,沛柔望了她一眼,兩滴淚落下來,“陸嬤嬤,我祖母她睡著了。”
春水漸寬,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彈余素琴。是地久天長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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