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逃?不不不,可別想岔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既然話都說開了,她也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全程就當一個局外人,壓根不打算摻和辦案,他那么聰明的人,想必自有主張了。
只不過既然鐵定了要拿她下獄,那么,如果被大理寺的人當街緝捕,圍觀百姓依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和對大理寺歷來昭名的景仰,哪還有她解釋的余地,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宋知熹是嫌犯了嗎?
丟死個人了。
她一個女孩子,要是染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那名聲可真真是臭絕了,可不比“二世祖”來得光榮威武。
窗臺不高,她落地剛穩住身子,就聽見樓口噔噔噔的腳步聲,還有哐當當的佩劍撞擊聲。
三下五除二撕下了臉上的胡渣碎片和眉線貼,她狡黠的眸光閃了閃,會心一笑,朝著正府街玩命兒地奔去。
耳邊的風呼呼吹過。販夫走卒吆喝聲,孩童嬉鬧聲,巡衛喝止聲,提醒她切換著場景,直到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溫熱,臉上紅暈侵染。
手心已經沁出了汗,宋知熹靠著墻根,拍了拍胸膛,待降下臉上的漲熱,平復了心情,才得了空抬眼看向面前的府衙。
正府街,因有好些官署與衙門的坐落而得名。
提刑司衙門巍然坐落這略顯清冷規矩的街巷,恍如隔世,構筑如新,卻并未染上京城煙火的浮華之氣。
宋知熹回頭瞟了一眼。
得快些。
端正了身形,邁步拾階而上。
“大膽,知道這是哪兒嗎!”
平日里只有身居官位的大人們才能出入,怎的一個毛頭小生也敢闖。
“不曉得規矩嗎,平頭百姓,有事敲登聞鼓,方得傳見。”
宋知熹冷哼一聲,仗勢耍威什么的跟我比?
她細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拎出一條錦帶,錦帶之下,赫然吊掛著一塊官敕的腰牌。
是大理寺少卿的貼身令牌!
待辨識分明,衙吏倒吸一口涼氣,雖然眼神中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探究,話里卻盡顯客氣。
“方才得罪了,我等這就喚人通傳。”
她眼角彎彎,方才近身較勁之時果真給她鉆了空子,巧妙地扯下了一塊好東西。
不怪她物盡其用。
不等通傳,她絲毫不客氣地邁步入了正堂,走出了個自來熟的氣派。
輕刮杯蓋的細細聲入耳,堂上兩個官家人品著七寶擂茶,赫然就看見一介白凈小生徑直而入。
身著鴉青色袍子的大人頗為意外,手上一個不穩,把腮絡胡子都蹭歪了。
那戴著烏紗帽冠的大人更顯穩重。
“爾等何人,怎沒通傳就擅自闖入。”
只是面無表情的一眼,就瞥得后面跟來的衙吏一個心顫,卻還是壯了膽上前悄悄稟報了什么。
曹大人也有些摸不著調,訝異地問道,“可瞧清楚了?”
那衙吏點了頭。
宋知熹開口道:“曹大人不必疑惑,此令牌只是周世子借我救急一用,今日來,是找大人自首的,但不是真的自首,是自證清白。”
“哦?”曹大人向衙吏使了個眼色,那衙吏走后,接話道,“你且道來,本官自有定奪。”
宋知熹:貌似是喊人去了,是要困住她不讓她走?還是找令牌正主去了?
不行,她得趕緊了。
宋知熹留了個心眼,隱瞞了她和世子交談的一切。
她把自己是如何斂去身份,親自為爹爹去城隍廟祈福盡孝,怎么被孫喻舟纏上,被摻和進案件來,一五一十地說了,整個流程舌燦蓮花,好不精彩刺激,叫人聽了既是同情又是動容。
宋知熹見機收住話題,“大人明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大人將作何安排,小女都悉聽尊便。”
座上另一位大人思量片刻,微微起身告辭。
曹大人點頭示意后,也思來想去。
為了保險,先去大理寺問問這姑娘的話是否屬實,待與同審的大人們商量,再做定奪。
“宋姑娘,你雖是宋御史的女兒,本官也不得徇私,先把你收監,待真相大白,本官會為你做主。”
“小女聽命。”
“喏,大人,可否行個方便,幫我把腰牌奉還給周世子?”
曹大人正襟危坐,“那是……”自然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來人給截了。
“不必了,我本人就在這,你自己來給我就好。”
府衙外門口烏泱泱站了好些人,扶了佩刀立在馬匹后。
周緒呈獨自一人進了府衙,颯爽利落地掀了暗紋的衣擺抬腿而入。
他順勢接過腰牌往腰際一揣,解開領子下的系帶,一甩手就把黑色暗里紋金的外袍搭在了宋知熹單薄的肩上。
“如今這急也救了,你就好自為之吧啊。”最后還不忘往她肩背上拍了拍。
只是在眾人和動作的本人看來的“拍了拍”,在宋知熹的切身體會里卻是“錘了錘”。
這拍人的力道哪有這么大的,借著搭衣服的動作傳達出警告的意味,讓她差點一個沒站穩就把自己給摔了。
雖然不太客氣,可終歸是給她圓了謊,表明了兩人相識的事實。
否則要是揭露了真相,他面上也是擱不住的。被一介女流近身失了腰牌,當真不太雅觀,難免令那些心思不干凈的人想入非非。
宋知熹心里實誠地嘆息,有這個大面子,她也許還能免些牢獄之災里的皮肉之苦了吧……
今日倒是她占了個大便宜,借了人家的東風。
她自覺理虧,只是,希望這人不計較,今后別和她過不去才好。
她可沒這么大的能耐去與他對付,如果真和自己杠上了,她當真沒有好果子吃。
雖然自詡蠻橫,但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什么事能做,什么卻不能做,她自己心里清楚。
無意為府里惹來禍端。
多少人正等著看她爹與她親娘舅下臺呢。
伴著冰冷冷的鐵門開合聲,宋知熹被帶進了詔獄。
因為常年不見陽光,這里的陰冷刺入骨髓,宋知熹攏了攏外袍,除卻先前的緊張不說,身子難免還有些哆嗦。
這件披風恰到好處。
拐角后再下三層的矮階,方寸之地,一道牢間內,一個面容憔悴卻難掩清麗的女子,仔細地注視那個正走來的,新來的女子。
自從得知孫喻舟中毒暴露卻被救治及時,她就已經痛心得肝腸寸斷。
一連幾日,她已經頹敗,可是仇人未死,親人尸骨未寒,她怎有顏面去見親人亡魂,怎甘心一死了之!
捱著日子的她恍惚度日,時間的磋磨令她早已心灰意冷,只剩下前路無知,還幻想著捏住最后一道希冀,揭露孫家滔天罪行。
可有她存活在世,孫家豈會放過折磨她的機會,想必正在眼巴巴地等著她死吧。
柴碧端詳了近了前的人。
這分明是個妙齡少女,膚色白皙,卻身穿一件像是被扯皺了的灰白色男裝,還沒來得及打理。她風塵仆仆而來,在柴碧眼中,卻隱隱流露著出塵的氣度。
宋知熹一拐眼,就和柴碧四目相對。
她對那端詳自己的女子笑了笑,剎那間仿佛是修羅場里的一道明光。
宋知熹被指進了一座牢間。
好巧不巧,和那女子同側,中間只隔了一個空的牢房。
宋知熹也沒多想,在和那女子搭話后,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柴碧了。
宋知熹想不通了,這不合規矩啊,同一個案件的疑似同犯,怎么會安排得這么近?
是故意為之,借機盯梢,探聽虛實?
還是無意通融,或是女子獄間比較短缺,是個搶手貨?
呵,想套她的話,那就找錯人了,本來就通身清白,光明磊落,她壓根就沒什么可擔心的。
歇了歇腳,詔獄的環境竟比她想象的干凈整潔,興許只是表面上罷了,只要不給她上刑,她就謝天謝地了。
想起那一晚的吐血,那幾日心里太難過了,眼淚止不住地流,足足躺了許久才把那魔怔的心神按捺恢復。她同情她的遭遇,佩服她的果敢睿智。
然而她一個姑娘,深入簡出,不是皇親國戚,自身都難保,無能為力為她翻案。
人總是要朝前走的,她只恨世道艱險,人心不古,奸邪隱匿,卻無力回天。
她閉了眼。
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力不從心。
第一次發覺原來力不從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心如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她想起她的父親來。
爹他知道她下獄了嗎?
他會不會又是徹夜難眠?
十年光景打磨,皺紋早已幾不可察地綴上了他的眼角,早已失了當年的風神。
回想起今日種種。
她不該跟爹吵架的,不該跟爹鬧著玩的。
側躺在硬硬的床板上,宋知熹把外袍籠上脖子,埋頭,濕了眼眶。
淚珠啪嗒一聲滴在黑緞錦袍上,霎時暈染開。
宋府,宋老爺這邊……卻是不一樣的風格。
覺得自家閨女在外面歡脫慣了,形形色色的朋友一大堆,趕明兒把人找回來哄回家,還得費一番腦筋才行。
宋老爹半夜鼻癢,打了個噴嚏。
“哪個渾人半夜了還在背后念叨我,還讓不讓人睡了。”
再合了眼就迷迷糊糊說道,“趕明兒一本奏折,參他。”
宋老爺:瞅瞅瞅瞅,把那渾小子的袍子丟了,用老爹的!
喏,還是熱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