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的宮城。
承賢殿內,上位者杯盞一扣,不怒自威。
曹大人拱手答到,“陛下,提刑司已經推斷,此女并不在宴請的世家女之中,其功夫頗深,臣這幾日已經到教坊司與在場者詢問,經查探此女還練就了氣功內力,是死士無疑。至于禮部怎么篩人的,名帖怎么查的,臣一概不知。”
禮部的蔻尚書急了,“曹大人,你這是刻意詆毀啊,陛下,這世家女入教坊司的當日便已經驗明身份,確實沒有疏漏。”
“經臣驗明,此女在帖上化名為姜恒,而與她同練的舞女,竟是沒有一個認得她的。”
一位內侍拱手將一張名帖遞上,皇帝扶著額頭隨意翻開,眉頭一皺惱了,把帖子一甩落在了禮部尚書的面前。
“自己看!”
蔻尚書惶恐地攤開,明眼所見里邊竟是只有姓名,論及家族出處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字里行間遮遮掩掩,實際上的身份只字未提。
蔻尚書眼神一緊,意識到底下定有人犯事,正色道,“陛下,禮部下邊定是有人渾水摸魚,恐怕有私通之人,臣定當徹查肅清!臣管轄不力,查明后自請責罰。”
“陛下,既然提刑司已并入刑部,臣請令,協助禮部徹查。”
“準。”
“若不是陰差陽錯,這廝殺,是不是還會鬧到宮宴上。”
曹姑姑早就惶惶不可終日,見陛下終于給了機會,深吸一口氣,連忙伏低身子道,“陛下,教坊司大半的人都親眼所見,那女子是直逼宋家女而去,招招要奪其性命,對其他人可是一個眼色都沒給的,可見那賊人早有預謀。臨時換了那宋知熹救場頂替只是陰差陽錯,沒成想卻方便了那賊人,這什么送羊入虎口,根本是奴婢無心之舉。”
皇帝想起那日內監向他吐露的名字,眼中流露出幾分幾不可察的賞識之意,卻又暗暗疑心,這好端端的姑娘為何會惹上這等私仇,或者……是與宋家有何淵源。
怕不是個簡單的。
盡管內心有了疑慮,皇帝卻沒有再顯露面色,“宋知熹?宋御史的女兒是吧,得虧她及時自保,不過,你們說那賊女,功力深厚?”
“陛下,那賊女就是差點兒被宋姑娘了結的,只是那賊女最后吞毒而亡……不過,那宋姑娘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簡直是以命搏命啊。”
“她可是當場被那賊人從二樓的高處擊落,差點兒摔死在那廣臺上!那血可當真是吐了一地……場面及其駭人,當場還嚇暈了好些人,根本無人敢靠近。”
皇帝在同情之中愈發鬧心,揚手一揮離開內殿:“叫太醫署派去的太醫別回來了,要是那宋家女有性命之憂,這宮宴也就撤了別辦了!”
若是因為宮宴的準備而喪命,這叫他一個皇帝,如何跟他的宋御史交代!那頑人狠起來可是滿朝堂都敢參個遍!
教坊司樓廳門外,因前幾日晚間的變故,援守增派了不少。
一間整潔的廂房內,陸陸續續有侍女端著瓜果進出。
宋知熹幽閉雙眼,盡管是醒著,卻一點兒都不想醒來。
她還是個病人呢,圖個清凈怎么就不行了呢。
她第一次被太醫救醒的時候,就見門外守了不少官府中人,斷斷續續地對她盤問,她也耐不住了。
干脆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那些人也沒再難為她。
當時還是那兩個太醫替她說了軟話,“她剛恢復神智身體弱著呢,需要休息。”
那倆太醫實則是和官府的人下了樓,吹胡子瞪眼地指責一通:“她要是又出了事兒,我們的飯碗不要了嗎!陛下若是怪罪下來,你們擔當得起嗎!”
這幾日她可是教坊司的頭號祖宗!
清凈過后,她緩緩理了理思緒。
先前看那女子飛針的招式與角度,她依稀想起那日張姜早墜樓,那冷不防從半空中殺出來的針簪。
搞不齊就是一路人。
是是非非,懶得管你,全給我繞道。
招惹我祝明宴呀,可真真是被豬油蒙了心。
宋知熹翻身對墻,臥榻依舊。她呼吸清淺,閉目養神。
“宋知熹,你這連躺幾日也是不行的啊,起來活動活動也好啊。”
有推門聲傳來。
又來了,送這么多瓜果茶湯,這福利待遇可真好。
原來這就是躺贏的感覺。
她半夢半醒之間嚶嚀一聲,鼻音里很是滿足與舒適。
良久。
“宋、阿熹,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賀雪汀的語氣輕柔了幾分。
待房間再次陷入靜謐,宋知熹滿心愉悅,不經意地嘴角勾起笑意盈盈。
半醒之際她覺得有些悶熱口渴,想著身子已經在床榻里捂熱了,本是穿寢衣而眠,卻因總是有人問話打攪她,她便穿那罩衫方便見人。
這便雙眼迷離地起了身,干脆利落地脫下了薄薄寢衣外的小罩衫。
“門還未關。”
一道清越的男聲猝不及防響起,驚得宋知熹瞬間清醒。
誰在這兒?!
官府的人不是早就走了?
她猝然轉身,一個男人華貴慵懶地坐在床邊的漆椅上,那張熟悉的面容驚得她連忙攏上了外衫。
端方如斯。
還得謝他好心出言提醒。
宋知熹轉而看向門口,難怪方才出奇的清靜,敢情是此人坐鎮,無人敢入啊。
宋知熹眼神閃爍,心亂如麻地起身去倒茶,“周世子您怎在這兒?哎呀怎的不知會我一聲,您瞧這不怠慢了不是。”
宋知熹腆著臉笑,本來右手手心就才上了藥,這會兒動作毛手毛腳,窘得她都感覺這不是自己了。
她八成還沒清醒。
這人到底是坐了多久了,她竟然沒有察覺……她應該沒有在人眼皮子底下說什么不該說的,抑或是做什么不妥的吧?
“確實是來知會你一聲,不過,你要是再不醒,直接朝你潑水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知熹心里鄙夷卻不顯露山水,笑如春風:“那、招待不周……恩人恕罪。”
周緒呈正看向案桌上一張宣紙上描摹出的山塵煙波,石拱橋看不清兩端,許是地勢過高帶著奇妙的懸空感,薄霧環繞近在眼前的青山。
聽了這話眉峰一挑,眼中滑過一絲笑意。
“恩人?”
宋知熹瞧在眼里,心里松了一口氣。
看來很是受用。
她想著便端正面色,緩緩解釋道,“知熹不敢托大,那次牢獄之災,知熹卷入其中很是麻煩,能如此順利脫身,問罪奸佞之人,還世間清白公道,周大人定然順手從中費了心的。”
周緒呈了然,這姑娘果真是心思通透,旁人看不出來,這公道一事,不就暗指柴孫兩家的私仇么,案子在中途被壓下后不了了之。
他確實授了意。
誠然,淺層面上確實牽扯不及孫家,不過,若是有心,錯綜復雜的人際勾結網中,提綱挈領加之以抽絲剝繭,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
想挖出什么有判罪價值的錯處,對于某些人來說,也是易事。
所以,孫家的弊病,不急于一時指摘。
在他看來,有時候,公之于眾沉冤昭雪看的都是面子上的功夫,還不如直接上手做了來得省事。
“恩人二字不敢當,我很本無意幫你。”周緒呈瞥眼看她。
“況且做你的恩人,怕是很廉價吧。”
宋知熹沒怎么想便脫口而出,“對我有恩的最多算是……恩客。這么說來我恩客卻實不少,但還沒有擢升到恩人這個層次的地步……”
周緒呈一驚,茶湯都抖潑了。
宋知熹垂手站好,言辭懇切道:“若是周世子不嫌棄,我喚你恩客也是行的。”
眼看這女子越說越離譜,周緒呈立刻把茶杯重重一放,臉色瞬間沉了,“恬不知恥,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宋知熹渾身一僵,被這架勢嚇得腿肚子打了哆嗦。
糟糕,那凌厲逼人的感覺又來了!
周緒呈隨即撩袍起身,移步近了宋知熹,低頭沉聲道:“那女人,是個死士。”
他邁步向外,嘴角轉而噙了笑,云淡風輕地把話送出了口。
“你的命,怕是有人買了。”
宋知熹怔在了原地,良久后笑抿了朱唇,伸手入桌上的瓷盤,吞了小赤豆幾顆。
呵,那人的銀子,估計要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