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掌燈

第八十七章 賞花宴(尾)

雖然妝未脫盡,并且,蒼白的臉色好歹已經被脂粉掩蓋得徹底,但此刻的宋知熹算不得好看。

路人都鬧挺挺地看著她當她賣弄滑稽,卻不知道宋知熹只是破罐子破摔罷了。

香積山有下山的近道,然而她并不知道此路已經被人包抄,她隨手攀折一根樹枝在身前撥弄障礙,鞋齒踩碎枯葉吵吵了幾聲,她走得奇快,生怕自己撐不住多久了。

某處山麓上,數個扈從圍護著一處寬敞之地,四下出奇的靜,疲累的調息聲漸漸放大,無一不透露出方才反攻刺殺的生猛。

“世子恕罪,我等屬下突圍不周,給了那孫老賊可乘之機。”蕭策拱手看向那個支腿坐在樹下的男人,“不過這下他可終于暴露了,眼下……”

話還沒說完,蕭策聽見身邊同僚手扣佩刀聲,心弦一緊,立刻屏息噤聲。

細細脆脆的鈴鐺聲愈來愈近,扈從們將手指一根根搭緊了劍柄,向前一步往四周排開。

像是走得歡了,那人便不經意伸手在腰際的白玉鈴鐺上輕輕一彈。陡亮的音色傳來,讓這些人兩腳微微錯開蓄勢待發。

待沉悶被晃蕩的泠冽之音倏地破開,黑衣的高個子們刷啦一聲齊齊亮劍,唬得那人剛從林路上拐出來便渾身一激靈僵在了原地。

周緒呈這才撩眼看去,見到人的時候恍惚了一瞬,待壓住一絲呼之欲出的笑意又把手順勢搭在了腰腹上。

看清了眼前形勢,宋知熹的嘴角耷拉到底,她嗅到了一股劍拔弩張的味道,這種無情的冷漠,與先前朱廳內眾人的鄙夷并沒有什么兩樣,

鬼使神差地,她的視線沒有半分猶豫就越過眾位侍從。

后方的男人還穿著一身貼服的勁裝,那件緋黑的曳撒質孫袍從左肩上滑落,僅僅是半搭在身上,卻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散漫的睥睨之色。

一種灰心失意填滿了她的思緒。就算先前面對罪責與指摘,就算覺得自己就要大限將至死于非命,她都沒有這么一種徹徹底底的感覺。

她捏緊衣角的手漸漸垂落放下,失去了任何維持張力的必要。

反觀回看,削長且反光的刀片盡數對準了自己,仿佛一片片要往她心間上戳出窟窿,幾乎能夠令她汩汩冒血。

這一刻,她仿佛覺得,這種創傷,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她目不斜視,目光依舊溫斂地落在他的眼睛里,抹了丹紅口脂的唇瓣因為笑容的牽動皸裂開來,干涸的嘴唇一張一闔之間,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我不怕所有的刀劍都指向我,令我失望的是,你也在其中。”

溫和的聲音與意味不明的話,明顯出乎侍衛們的意料,蕭策回頭領意,卻發現世子爺已經注視那人良久。

半晌,周緒呈別過眼去,輕蔑地輕笑一聲,“荒唐。”

再也不去遮掩孑然一身的伶俜與落寞,她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他的右手落下,露出緞帶上深淺不一的斑駁。

腰封上染了血。

人都走了,沒有什么擋著的必要了。

他后知后覺,這才琢磨透那句話,入鬢的眉峰一挑,“行宮里的事情,回稟我。”

“屬下領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姑娘的話一語雙關,“刀劍”可能并非眼前的刀劍,而那份誤解而來的失望……

周緒呈食指抵住眼角。

宋知熹啊宋知熹,這是否就是你正式對我交待了心意?

或者說,我能否把這當作你的交心?

宋知熹是拋下一切就離開行宮的,離開前便已經請張姜早幫忙,把她帶來的婢女遣回了府。

“姑娘,西街坊間到了。”馬車夫吆喝一聲遂又抬頭望天,對馬車里的人道,“這眼看天都要黑了,姑娘快些回去吧,路上當心些。”

宋知熹現在還有些發懵,那句“荒唐”一直在腦海中回蕩。她捂住心口深呼一口氣,跳下順路的馬車卯足了勁兒向前趕路。

錢掌柜的藥堂里向來安排有坐堂大夫,也是距離最近的、可以看診拿藥的醫館。她十分信得過,就算自己真有什么大事,也不怕有人說出去。

她攤開捏緊的手心往裙身上揩了揩汗,盡管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腮幫子抖了抖。

甫一踏進藥堂,只見滿地斑斑駁駁,再細細一瞧,竟都是些細碎的堅果殼……

靠在藥櫥外邊的伙計見到有人進來,先是一愣,旋即一個掃堂腿把滿地的碎殼兒攬進了柜臺底下。

一時間場面有些尷尬,宋知熹面色稀松平常權當沒看見,“問、問診。”

一開口卻還是暴露了兩人之間的一絲窘迫。

伙計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有兩位大夫坐堂,姑娘可進去瞧瞧,等不了多久的。”

宋知熹進入義堂時,正好撞見崔貴走出來抓藥,盡管心中一愣,卻還是扶著額頭趕忙拐了進去。

唐大夫去過宋府不少回,因此早就見識過她的一臉“病態”,沒什么好避諱的,這廂便一臉狐疑地用雙指切上引枕上的手腕,搭脈過后望過舌苔,就開始尋針納血,暗思處方。

唐大夫眉頭緊鎖,手握著狼毫卻遲遲不落筆,他抬頭瞧了她幾眼,一副欲語還休之態。

遲疑片刻,微微張口剛要說什么的時候,又伸手接過伙計遞來的紫壺,一杯熱水下肚,打消了他方才的念頭。

宋知熹見狀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低頭苦澀道,“唐先生只管告訴我便好,我覺著我承受的住。”

在她慢慢朦朧的視線里,唐大夫遞來一杯熱水,她伸手小心接過,杯子釉薄而質細,釉面上不規則的細碎紋路層層疊疊好似豎冰乍裂,看得她心里愈發拔涼。

杯壁厚實,口緣寬敞,手捧著并不燙手,熱融融的水汽蒸騰而上,她感覺自己飄忽忽的,像失了魂一般更加不真切了。

她定了定神,故作堅毅地抬頭正視自己的病情,見人搖搖頭,不爭氣的眼淚終于啪嗒啪嗒地砸了下來,持久的表情使得臉上的肌肉開始發僵發麻。

唐大夫窘迫得異常,趕忙瞅了瞅四周,佯罵道,“哎你小題大做什么呢,瀉藥而已!半死不活的做給誰看!”

他朝她吹胡子瞪眼,“趕緊打住!我的一世英名都要給你毀了!”

“什么?!”宋知熹呆若木雞。

“按理說你的瀉藥用量不大,身體會有不適是正常的。”

唐大夫又道,“此外,從你方才的狀態便能看出病機所在,《黃帝內經》說睡眠的機制是衛氣入于營氣,衛氣出于下焦腎氣,營氣出于中焦脾氣,而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營氣最后出于心氣,所以衛氣入于營氣,即腎氣入于心氣,心腎相交,水火既濟。所以,你怕是著急上火,急火攻心了。”

“年輕人啊,遇到一些事情,切記,靜若澄然,處事坦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

“可是,我腹疼啊,全身無力的那種。”宋知熹遲疑道,“若不是中毒……”

唐大夫揉了揉眼尾,恨其不爭道,“熱水是叫你白喝的嗎?”

結合以前的經驗咂摸出話里的意思,宋知熹恍然,此時一只手從后面擦過她的眼角,嚇得她騰一聲站起來險些驚叫。

“阿熹別怕,是我,瓊娘。”

宋知熹跟著瓊娘從里間走出來的時候,表情有些不自然。

果然,葵水提前了。

瓊娘是碰巧來藥堂尋方調理身子的,崔貴就是主動陪同她前來,幫她提藥的。

盡管有點兒尷尬,但打消了不治之癥的疑慮,不妨她如重獲新生一般喜出望外。想起自己先前在行宮的所作所為,她一把摟住瓊娘的脖子把頭埋進了她的肩頭,悲喜交加。

“你這喜極而泣怕是早了。”伙計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是這姑娘以為自己得了什么頑疾,自己鬧了個烏龍。

這年頭,這種事情在醫館也發生過不少,他便沒多在意,又故意問道,“看你這般傷心的模樣,誒,怕不是已經做了什么不合適的事吧。”

瓊娘雖然也意識到她的情緒不對,卻還是朝伙計嘁了一聲,“哪壺不開提哪壺。”

反觀行宮那些驚世駭俗的鬧劇,若是沒她那種決然置生死于度外的心態,她想,估計還不會堂而皇之地表現出那般果決、狠厲的言行。

但最讓她難以忘懷的,還是那一句“荒唐。”

沒什么好隱瞞的了,宋知熹把自己與周世子相見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傾訴出來。

聽完,瓊娘忍不住嘖嘖贊嘆,“你這話太有分量了,知熹啊,你矯情起來可不比那些世家小姐們差。”

“哪有這么夸人的,莫要打趣我了。”宋知熹苦笑開來,轉而正色朝伙計拱手,誠懇道,“多有叨擾,我委實感到抱歉。”

伙計揮了揮手,眨眼笑著,“你跟我們說這些軟乎話做什么,你該去和那人說呀。”

宋知熹有些難為情,但冷靜下來想想,只能怪自己當時太沉浸于絕望無法自拔。

一切都是際遇,想起自己與周世子那番執拗且僵持的對視,她有些悔恨并且無地自容,只因為,自己怕是把郁氣都發到了周緒呈身上。

這是什么道理。

宋知熹苦澀道,“我這、究竟說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昏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