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迎錚剛剛邁入廂房的時候尚且還有些遲鈍,與此同時,恰逢一人相向走出。
這廂將要與他擦肩而過,他的目光便下意識在那人身上遲滯了片刻,然而還沒來得及垂眸往下流連,原本被醺得昏脹的頭腦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雖然衣領那處只是有些不服帖罷了,但如他這類精致講究的人看來,這種別扭不是一般的顯眼。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必多想也知道,八成是在門襟處縫了一包暗囊。
面色一轉,他便笑著對里面放聲道,“元大人。”
遠遠看去,端坐在四出頭式官帽椅上的長輩姓元,正是與他一同從西京前來的承宣布政使元誠。
訪京途中,他們在一處落腳之地暫作歇息,卻突如其來遭遇了一群亡命匪徒的刺殺,好在萬幸,聽聞當地的官差率領衙役前來整治護救,匪徒們霎那間同時不見了蹤影。
細思極恐的是,整個禍事的過程看似散漫,實則令行禁止,可見其訓練有素。
隨行的眾人皆體會到劫后余生的后怕與慌張,盡管如此,這位元大人一路上也全然閉口不談,顯然是要壓下去的意思。
心思百轉千回之際,他踱著步子慢慢地朝廂房最里面走去。
以他對這位長輩的了解,遭遇到這種驚變并不會沒有半分顧慮,相反,這位大人惜命得很,自那次刺殺以后便隨身攜帶喬裝打扮的醫官。
正如方才那位迎面離去之人,身著市面上簡單款式的布衣,乍一看與平民別無二致,只在衣領處縫上銀針齊全的暗囊以便隨時探脈看診。
不過是因為貼了假胡須,才叫他差點沒把人認出來。
當然,在舟車勞頓的行程中,此類偷偷摸摸的看診他已經見識過不少次,說起來,還得益于一路上能同這位元大人隨行。
不過,連問診都要如此藏著掖著,是生怕外人知道他身體抱恙?
都快入土的人了,命還能值幾個錢?
想必是人一旦過了不惑的年紀就尤其惜命。他旋即輕笑開來,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他還真是沒法子理解啊。
想到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格外熨帖。
里頭的男人正在啜飲熱湯,乍然聽見這么一聲叫喚,驚得他手上一松,不小心將湯匙跌進碗里,濺起的湯水愣是沾濕了胡須。
元誠掀起眼皮睨了來人一眼,并不打算和此人多加計較,索性抄起案盤上的手帕像模像樣地輕觸下巴,作罷后點了點頭,只是臉色有幾分難看。
自從兗州清河府的杜參將遇刺身亡后,整個州府的軍政頓時緊張了起來。各州統共十一個布政使司,考核政績后統一上報督撫,與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司二者構成三司,布政使司雖從不觸及軍政,但因其負責掌管各地的財政民政,也就成為了最直接的后援。
由此一來,每日他坐堂據案的時候難免會心目疲累。就在那時,他無意間收到了衛都督耳目消息的提醒,不日,果真接到了皇城傳來的述職令。
更引他留神的是,文書中傳達的補調之意明眼可見,他再是老糊涂了也不至于看不出來。
西京與兗州同為邊城要地,兗州有衛都督衛曹運籌帷幄,為我朝國君穩據一方。衛家為將門世家,過去的幾代子孫都曾勇冠三軍,只是到了如今這一代竟是子嗣單薄,誰人談及都少不了一陣唏噓嘆惋。
彼時,他正在中堂內提筆摩挲丹青,沒想到出神片刻,卻在宣紙上勾勒出了落日黃,引他感傷地想起曾經的際遇,思念起當初的明良之士。
已逝的功臣姑且只能憑借廟食之制供人懷緬,現如今,康寧的日子被喜悅與輕快充斥后,像落灰的燭座一般,久積不掃,底下掩藏的蟻蟲將會成為深積的弊病。
當年三涂川之戰,衛家人臨江發兵二十萬,諸軍直指幽都驅趕亡徒,毫無懸念獲得大捷。猶記得當時朝堂上公侯十六分立兩傍,秉持玉圭身加冕服,滿堂的金貂玉帶交相輝映出一國的明昌之光。
賢良若皆怠于奔命,隨著那根自律自規的弦慢慢松弛老化,琴師只用一指,就可以殘忍地破功。
萬千闔家歡愉的燈火極易使人耽溺于其中不舍抽身,由此漸漸麻痹人們的神經。
其間,雖然不乏有清醒之人會偶爾吹一吹涼風自省,但也許只是因為習慣了,也會自愿被它麻痹。
身負使命之人若不能隨時待命,到那時,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再是爭辯得面紅耳赤,口中念著什么“惟愿——基祚浸明昌”,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逞一時口舌之歡宴。
僅此而已。
至于這個衛迎錚,雖不算正經出身于將門“衛家”,但從錯綜復雜的遠房姻親關系算下來,好歹也能稱衛曹為一聲叔父,只要有衛都督好生教導,興許會是個棟梁之才。
一言以蔽之,此行入京,述職只是次要之舉,全權以推舉衛迎錚入兗州當值為主。
按照推測,大體上能被直接擢升為河間府八幟參將。
妥妥的超擢。
這般尋思著,元誠不由得感慨萬千,他突然發覺,雖然二人一路上同行,但自己從未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打量過他,于是稍稍抬頭,便再次看向了負手而立的男人。
此人相貌平平,五官雖不出奇,但憑借這樣一副魁梧偉岸的身形,在同齡人之間堪稱佼佼者,看上去也算是英姿勃發,值得稱道。
不過,拋卻縱于飲酒一事不談,就拿某些不便言傳的嗜好來說,這男人雖然懂得分寸,但在他們這些眉目精明的老官看來,心性卻還是談不上穩重。
眼下已經到了京城,今晚就暫時落腳于松鶴堂,待過場走完,不管他又能作弄出什么幺蛾子,都再也與他元誠無關痛癢。
況且兗州有衛都督坐鎮,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做人自然得收斂,也由不得他像在西京一般放縱。
這么算起來,這兒郎也沒幾日可鬧的了。
聯想到即將到來的別離,元誠難得又緩下了臉色,注視著對方在正對面的交椅上中規中矩地坐下,他溫聲道,“咋咋呼呼的,你這又是斗酒了?”
聽人發話,衛迎錚愣得停下了動作,轉而便心中了然。
按捺住一絲煩悶的慍色,他道,“酗酒過量易傷身,衛郎明白。”
衛迎錚兀自往后靠直了身子,俯仰之間展露出了自己壯碩的身姿。隨著方才那一仰頭,可見其打理得不太干凈的腮絡胡渣細細碎碎地布滿了下巴,非但不是他不修邊幅,反而是他刻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