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天,是個梅花謝了桃花開,梨花海棠如雪簌的季節。
這樣的時節,最適合全家人一起出門踏青游玩,或者是在家里舉辦一場賞花會。
位于西城小時雍坊的永城侯府,老侯爺在三年前駕鶴西去,新任侯爺雖然簡在帝心,直接被皇上奪情任命為了五軍都督府中軍都督,可闔府上下卻也更加小心謹慎,守孝期間不要說宴請了,就是春節都沒有敢喧囂熱鬧一番,家中幾位適齡小姐的婚事也都被耽擱了。
如今除了服,永城侯夫人就尋思著是不是在家里舉辦一場春宴,讓家中的幾位小姐能在京中貴婦人們面前露個臉,盡快地把婚事都定下來。
不湊巧的是,幾天前永城侯太夫人娘家的表侄孫女來他們家走親戚,太夫人一高興,就把這位表小姐安置在了侯府里春景最好的晴雪園住下了。
永城侯夫人只能重新找個地方設宴。
她的心腹嬤嬤就給她出主意:“要不,改在后花園?地方比晴雪園還大,景致也算明媚。”
可府里的后花園怎比得上院中有座太湖石假山,院后有兩株三百年的梨樹和一片梨花林的晴雪園應景?
侯夫人不免嘆氣。
那嬤嬤只好道:“要不,跟太夫人商量商量?讓表小姐在太夫人的玉春堂住幾天?今年不比往年,幾位小姐的婚事要緊。太夫人總不能為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不管親生的孫女吧?”
侯夫人聞言輕飄飄地瞥了嬤嬤一眼。
嬤嬤見狀,眼皮子一跳,低聲道:“夫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侯夫人想了想,朝著四周看了看,見偌大一個花廳,屋里除了她們兩人再沒有旁人,這才壓低了嗓子,悄悄伸出兩根指頭。
這是什么意思?
嬤嬤半晌沒能意會。
侯夫人只好提醒嬤嬤:“二姑奶奶!”
他們府上現在只有一位姑奶奶,早年間嫁到了鎮守金陵的成國公府做世子妃,如今已是成國公夫人,哪里來個二姑奶奶?
嬤嬤困惑間,突然想起了永城侯府的一樁舊事。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節,府里的二小姐跟著大小姐去長安街觀街燈,卻被拍花黨拐了去。老侯爺立時就報了案。雖說拍花黨很快就被抓到了,二小姐卻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早已投河自盡了。
難道這其間還有什么蹊蹺不成?
她頓時心里怦怦亂跳,額頭冒出細細的汗來:“您是說?”
這嬤嬤是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和侯夫人幾十年的主仆之情,侯夫人身邊的大小事多半都是她經手,侯夫人也沒想瞞她,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嘆息道:“你在府里這些年,有些事想必也聽了些音。
“當年二姑奶奶被拐走,老侯爺怕她失貞,壞了侯府的名聲,根本就沒有報官,也沒有抓到拍花黨,只是對外放了話,說是人早死了。”
嬤嬤嚇了一大跳,失言道:“老侯爺的心也太狠了!”
侯夫人倒沒有責怪她,還跟著感慨道:“誰說不是。當時太夫人跪下來求老侯爺去找人,老侯爺都無動于衷。
“太夫人左眼,就是那個時候哭瞎的。
“二姑奶奶也不知道遭了什么罪。過了兩、三年,自己找了回來。老侯爺閉門不見,說自家的閨女早就死了,還說二姑奶奶是冒認官親,悄悄派了人去要處置了二姑奶奶。
“還是太夫人,求了舅老太爺出手,才救了二姑奶奶一命。
“可自此之后,二姑奶奶也和家里斷了來往。
“后來也不知怎地,二姑奶奶嫁去蜀中王家,給王大老爺做了填房,生了一兒一女。這位表小姐,就是那位二姑奶奶唯一的女兒。”
嬤嬤愕然,道:“我就說,太夫人娘家姓施,舅老夫人姓黃,舅夫人姓單,又從哪里冒出個從蜀中過來的,姓王的表侄孫女來?”
侯夫人道:“我當時也納悶來著,要不是大姑奶奶聽說這位表小姐來了,派了心腹的嬤嬤日夜兼程送了一堆金銀珠寶、吃食玩物過來,我也沒猜到。”
嬤嬤聽著神色微凜,道,“二姑奶奶既然和我們府里斷了來往,那怎么又把表小姐送了過來?難道是有什么事求我們家不成?”
侯夫人道:“你仔細想想!”
嬤嬤沉吟:“瞧表小姐的模樣,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難道,二姑奶奶是想讓太夫人給表小姐尋門好親事?”
“還算你沒有老糊涂。”侯夫人笑著點頭,道,“士農工商。那王家雖是蜀中巨賈,但表小姐想嫁得好,還得借助我們府上的名頭。何況還有大姑奶奶。”
嬤嬤聽了,心里頗不是滋味。
說起來,不管是府里的大姑奶奶還是他們侯爺,一個沒有在父親面前為妹妹據理力爭,一個在燈會上丟了人,都有對不住二姑奶奶的地方。老侯爺去世的時候,二姑奶奶甚至沒有來上炷香,可見心里還是有怨的。如今為了表小姐,二姑奶奶卻向他們低了頭。
她不由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侯夫人的心情也很復雜,道,“所以說,這府里誰都能動,就表小姐動不得。”
“奴婢明白!”嬤嬤連連點頭,驟然想起前幾天灶上的婆子在她耳邊嘀咕,說表小姐挑食,嫌棄她們做菜的秋油沒有曬足六個月。
她不以為然,還想著灶上的婆子倚老賣老,到別人家做客的表小姐也不知謙讓,都不是省油的燈,但只要不撕破臉,她就當不知道好了,時間長了,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那就看她們的本事了。
現在看來,卻有些不妥。
表小姐既然是這樣的來歷,只怕不僅是太夫人的心頭肉,就是大姑奶奶,心有愧疚,也是要捧著寵著的。若是因家中的仆婦傳出表小姐的什么不是出來,府里是侯夫人主持中饋,太夫人和大姑奶奶只會覺得是侯夫人治家無方,到時倒霉的還是侯夫人。
她是侯夫人的人,自然要全心全意為侯夫人打算。
嬤嬤忙將這件事告訴了侯夫人。
侯夫人一愣,也怪灶上的婆子多事,想起昨天東市魚肆來家里結賬,特送了兩條新鮮的鰣魚過來,吩咐嬤嬤將兩條魚給表小姐送過去:“看她想怎么吃?你親自盯著廚上的婆子幫著做了送過去。”
上行下效。有了這一著,想來府里再也沒人敢輕慢那位表小姐了。
嬤嬤拍了胸道:“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親自盯著。”‘
侯夫人頷首,不禁好奇地道:“我們家的秋油真的沒有曬足六個月?她真能吃得出來嗎?”
嬤嬤臉一紅,道:“我去問過了,那天內院廚房的秋油用完了,灶上又等著用,那婆子就讓人去西跨院的廚房隨手拿了一壇先用上了……”
西跨院是家中仆婦住的地方,西跨院的廚房也因此專司家中仆婦的飯菜,自然不如內院廚房的用料講究。
侯夫人臉也一紅。
兩人商量著怎么敲打家中的仆婦。
晴雪園里,表小姐王晞穿了件粉色繡菖蒲花的織錦斗蓬,手中舉著支景泰藍八寶紋掐絲琺瑯的千里鏡,正趴在太湖石假山頂暖閣的窗欞上,窺視著隔壁府邸后花園的竹林。
重重翠綠間,一道白色的人影兔起鶻落。
雪色劍光時而如水銀瀉地,時而如電蛇漫天,卷起陣陣罡風,落葉飛舞。
就算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也能感覺得到那人看似隨意灑脫,劍勢卻蘊含著如山似岳般的磅礴之氣。
“真是厲害啊!”王晞不由贊嘆,遺憾只能看到舞劍人身影卻看不到臉。
她想了想,探出窗去。
暖閣里服侍的丫鬟們不由得一陣低聲驚呼。
旋即又怕驚擾到了王晞,齊齊捂了嘴。
王晞沒有注意。
千里鏡看得比剛才又清晰了幾分。
她能看清楚舞劍的是個年輕男子。肩寬腿長,頭發高高束起,穿了身絲綢的中衣,回擊盤旋間,薄薄的衣裳貼在他的身上,依稀可見有力的肩膀和勁瘦的腰腹。
王晞在心里尖叫。
臉微微有些發熱。
要是能看清楚他的臉就更好了。
不過,就憑這身材,這身手,就算他五官尋常,站在人群中肯定也是氣宇軒昂的人。
真正的男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王晞不由踮了腳,身子又往外探了探。
她的大丫鬟白果看得額間冒汗,忙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猛地攬了她的腰,這才強壓著心中的擔憂溫聲笑道:“大小姐,您小心落了下去。”
王晞回首,撒嬌般地朝著白果嘟了嘟嘴,卻也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
立刻就有個濃眉大眼的丫鬟迎上前去,眉飛色舞地道:“大小姐,我沒有騙您吧?是我昨天一早無意間發現的,立馬就告訴了您。這個人比過年時老爺請來的那個什么公孫大娘強了不知道多少倍。公孫大娘和他一比,簡直就是魚目和珍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嗯嗯嗯!”王晞笑盈盈地對那丫鬟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然后交待白果,“你等會賞紅綢一袋銀錁子。”
叫紅綢的那丫鬟高興得眼睛都瞇成了一道縫,迭聲向王晞道謝。
王晞還惦記著舞劍的人,誰知道等她轉身再舉著千里鏡望去,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隔壁府邸院落里已空空如也,只留滿地的綠葉。
“唉!”她失望地嘆氣,“也不知道明天還舞不舞劍?要是能看清楚那人長什么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