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的工夫,于德利拎著一只不大的竹笸籮,又跨進賬房來。
姚歡偷眼瞧去,于德利的面上,已經若隱若現抹了一層凝重之色。
姚歡心道,人到中年的男老板,做的又不算小買賣,哪朝哪代,都不會真如自謙的那樣,對自家產品線不了解。
這于德利,在孟掌柜跟前無非是不動聲色,外加哄幾句,其實心里頭,定是有數的。
果然,于德利微嘆口氣,將賬簿子挪開,從笸籮里掏出半捧菌子,擺在桌案上,向姚歡:“姚大姐兒,還真叫你說著嘍,俺家今日的野蕈,有蹊蹺。來,你幫俺瞧瞧。”
姚歡上前,一眼看出,桌上有兩種菌菇。其一,是類似今日在曾府由魏夫人款待的如白靈菇一樣的菌子,姚歡穿越來后已經吃了好幾次這種模樣的蕈子,估計是中原一帶常見的野生食用菌。
而另一種,菌傘并非向上張開如亭亭荷蓋,而是往下包攏,菌帽顏色白中帶了淺黃淡紅,只有菌柄是白色的。
姚歡上輩子,每到五六月,就巴巴兒地盼著去云南做項目,因為可以吃到菌子宴。
一席稍微靠譜些的菌子宴,至少得包括:雞油菌、松露、老人頭、松茸、羊肚菌、虎掌菌、牛肝菌……
牛肝菌,其實是個大類,顏色有白、黃、黑多種,形狀也各有差異。但是資深的云南老饕告訴過姚歡,在當地人眼里,牛肝菌中無毒的那些,甭管什么顏色,也甭管長得像不像一塊兒牛肝,都可以被稱作牛肝菌。
而可能有毒性的那種牛肝菌,只有一個名字——見手青。
在姚歡殘留的記憶里,見手青非常好吃,許多做菌子宴的飯店,都仍會將見手青與其他菌子同煮,認為煮得夠熟就會去除毒性。饒是如此,因了市場監管部門的嚴格要求,店家會在菌子鍋煮開、食客們下筷子之前,來提取一試管的菌菇湯備樣。倘使這桌客人離店后發生食物中毒,試管中的樣湯必須接受相關部門檢驗,以排除食用野生菌中毒的可能。
此刻,姚歡分別拿起一顆白色的常見蕈子和一顆淡紅色菌帽的蕈子,對半掰開,又置于案上,目不轉睛地盯著。
“你在看什么?”沈馥之和于德利不約而同問道。
“看它們,一個會變戲法兒,一個不會。”姚歡答道。
話音未落多久,但見淡紅蕈子掰開后雪白的菌肉部分,已開始發暗,漸漸地變成了悶乎乎的青綠色。
姚歡道:“于先生,姨母,這定是我聽說過的那種不煮熟就可能有毒性的蕈子了,一切開即變成青色,所以叫‘見手青’。”
沈馥之望著于德利:“俺做了這多年飯食買賣,菜市熟得像自家灶房,從未見過開封城賣這種蕈子吶。”
于德利默然須臾,低頭道:“二嫂須信得在下,在下先徹查俺明月樓幾個采買伙計,若發現這種蕈子竟已能在菜市上買得,在下明日便邀了二嫂與令甥女,去報知東水飯食行行首。”
華燈初上,正是汴河畔大小酒樓飯館卯足了勁、做好今日黃金時段生意的時候,明月樓的掌柜老孟,卻夾著一包物件,轉入廚堂和柴房之間的窄道,悄悄地出了后門。
他在雞腸似的街巷里繞了一番,便到了豐豫邸店門口。
出現在孟掌柜眼前的這處客棧,選址鬧中取靜,門口的柱子粗壯又光潔,泛著烏沉沉的光澤,一看就知,從樹齡到工藝,均非小店能置辦得起。門楣上的“豐豫”二字,顯是取自《周易》的“豐亨豫大”,筆力遒勁飽滿,氣骨均佳,應也是城中名家之筆。
孟掌柜抖了抖袖子,捧起懷中那裝著極品茶餅和一塊銀鋌子的無漆食盒,踏上豐豫邸店的臺階。
里頭當班的小郎剛剛要站起相迎,沈馥之飯鋪的伙計阿四,已經從一旁陰影中的椅凳上跳下來。
“孟掌柜。”阿四遜著嗓子作個大揖,腦門都快低到肚子下頭了。
“哦唷阿四,快莫多禮。”老孟忙又將茶盒一夾,扶了把阿四。
此番算來,明月樓欠了沈家飯鋪一個大人情,老孟自知,與這愣頭青上回那芝麻綠豆般的過節,簡直不值一提了。況且,這小家伙今日倒還有幾分晚輩后生仔的樣子。
“孟掌柜,客人在里頭歇著吶,俺好一番勸,那個沒病倒的,才氣順了些。”阿四壓低了聲音道。
孟掌柜拍拍阿四的肩膀,另一只手順勢掏了銀角子,塞到他手中。
阿四默默地捏了,悄悄掂掂,莫看銀角子小,值個一貫銅錢沒問題,趕上自己一個半月工錢了,到底是明月樓哇,出手闊氣。
做個爺們可真好,美團不適合送男客,當不了這趟差,否則自己哪撈得著這份意外之財。
阿四的謙卑于是越發摻了殷勤,一邊引著孟掌柜,一邊向邸店的當值小郎道:“那位綢商客官在京城的親戚,可算是得了消息趕來了。”
小郎點點頭,體恤地合掌,行個安康禮。
兩位綢商客人入住后,賞起錢來挺大方,今兒一早去游河,日落時分忽地狼狽回還。送來的郎中說是其中一個起了急癥,幸已用藥、無甚大礙。那郎中與這小伙計,都斯斯文文的,一瞧就是體面人家出來的作派。
“無論主客,在這豐亨豫大的繁華京城里,舉手投足皆有一副好模樣,才是我國朝骨子里頭的風儀吶,豈是北方那些契丹西夏蠻子能學得會的。”
當值小郎撇嘴笑笑,如此嘀咕道。
豐豫邸店門外,亭亭古槐下,佇立在陰影中的邵清,望見阿四接到了孟掌柜,方覺放心地舒了一口氣,慢慢往巷外鬧騰的街市踱去。
繼而,他又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原以為,說不定能見到沈馥之和姚歡,陪著明月樓的人一同來到邸店。
算了,知足吧,自己今日,已經見過她兩次,而她今日……
邵清不能去猜度她今日遇險時的情狀,一去想,就覺胸口一陣煩亂。
出了邸店所在的巷子,置身燈火通明、喧嘩熱鬧的大街上,邵清卻更感到沒來由的一陣孤獨。
他漫漫然走了一陣,看到街旁一溜叫賣各種吃食的小攤頭。
“這是何物?炸蛤蜊?”他停在其中一個食攤前,指著串在簽子上的金色物什問道。
攤主都是眼力見兒了得的,一瞅邵清那身質地上乘的袍子,趕忙滿臉堆笑地拔下一根簽子:“大官人嘗一個?嘗一個不要錢,覺得適口再買。這吶,是俺家娘子想出的新奇頑意兒,叫假蛤蜊,拿新鮮的鱸魚片下肉,切成蛤蜊大小,蘸醬裹粉,現炸了吃,香,沒有刺兒,又比真的蛤蜊嫩。您嘗,嘗一個……”
邵清拗不過攤主的熱情,接了簽子咬下一片魚肉,確實外脆里嫩。
長身玉立的年輕郎君站在這攤頭前站著吃串兒,挺扎眼,果然為攤主又吸引了些客人來。
邵清看攤主生意見旺,也不免開懷了些,掏錢買了十串假蛤蜊,樂得攤主千恩萬謝。
忽地,身后傳來個娃娃的聲音:“我要吃蛤蜊串子。”
邵清回頭,只見一個年過五旬的男子,身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額頭滲汗,甚是狼狽。他牽著的娃娃則約莫五六歲年紀,似乎剛大哭過,兩個眼睛腫得塞桃兒。
“不哭不鬧,就快到你阿姊家啦,她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有。”老翁嘴里哄著,腳卻未停,急急往前趕路。
那小娃倒也還聽話,三步趕著兩步,跌跌撞撞地跟著男子走了。
邵清盯著那老翁的背影,只覺得眼熟,定心一琢磨,終于認出來他是誰。
姚宅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