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三十一章 驚不驚喜?又要多養個弟弟

沈馥之和姚歡回到自家巷子的時候,已交了酉初,天際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在暗沉沉的天幕里。

月光倒亮堂起來。

沈馥之看著外甥女的面龐,被月色映得瑩白好看,卻掩飾不住地掛滿疲憊,心疼道:“今日委屈了你,又在曾府吃了個大虧。”

“也吃了個大飽吶,”姚歡打起精神,寬慰姨母道,“那魏夫人說起話來,真里總要摻上三四分假,置辦的菜肴倒是十分的好吃。姨母,咱們也可學學?”

沈馥之撇嘴:“哎喲,歡兒,論寫個酸詞小令,全開封識字兒的娘子拉出來,也比不得魏夫人。但若論做菜,魏夫人那兩把刷子,你姨母我難道沒有?”

她輕喟一聲:“只是,咱們腳店飯鋪,做的就是粗漢們的生意,你花半天工夫打出蝦茸魚泥,還勞神費力地塞進蓮蓬里蒸,不賣個三五十文可劃不來吧?但那些吃豬下水的力夫船工們哪會買你的帳,牛嚼牡丹還嫌你多此一舉,直接把魚蝦拿豆醬燉個大鍋,豈非吃著又香又管飽?”

姚歡點頭:“飯鋪的買賣,自是如此。但那日我做了雞湯冷淘招待邵郎中,邵郎中說用山家三脆來做,更為清雅爽口,我便想,若我去將阿爺留給我的家產討得,幫著姨母再去賃一處好市口的正店,專做吸引文人雅士的精潔菜肴,才不可惜了姨母庖廚的真本事。”

沈馥之打個哈欠,拍拍姚歡的手背:“你有大抱負,你去討家產,這兩件事,姨母都覺得甚好,但今日實在是倦了,萬貫財寶咱也不去談它了成不?回屋里吃碗點心,洗洗睡吧。”

姚歡嫣然一笑,道聲“好”,趕在姨母前頭去推開小院的紅門。

沈馥之揉著太陽穴,累得沒了中氣般,虛著嗓子喚道:“美團,去做兩碗貓耳朵端來,莫忘了放火腿,還有……”

沈大廚吩咐到一半,抬頭看到正廳里坐著的人,驟然啞了火。

姚歡也驚訝地盯著一老一小兩位來客——這老翁不是,不是那天送親的楊管家嗎?

不等她們有所反應,那五六歲的小男娃,已噌地跳下凳子,邁著小腿兒噠噠地跑到姚歡跟前,一頭撲到她懷里:“阿姊,阿姊,媽媽(宋代已稱母親為媽媽)她,她不要俺了。”

小家伙言罷,剛想嚎幾嗓子,忽然抬頭望到沈馥之盯著自己,怯怯地噤了聲,只拿兩只小胖手緊緊地攥著姚歡的裙子。

姚歡一霎間,覺得自己變成了表情包,一腦門黑線。

什么叫你媽媽不要你了?

不是吧,我那傳聞中的惡毒后媽,丟下你跑了?我不是她親生的,難道,難道你也不是?

姚歡一時手足無措,就任娃娃抓著自己,說不出話來,也不敢動。

楊管家忙忙地邁出堂屋,向沈馥之行禮,苦著臉道:“她姨母,出大事了,東家她,和那個秦州的牙人相好,合起伙來,偷偷地把阿郎留下的宅子賣了,跑得沒了影。俺也是,也是今日教從天而降的買主趕出門來,才知道這檔子緣由。歡姐兒畢竟和這娃娃是一個阿爺,俺實在沒旁的路可走,只能將這娃娃送來此地。”

這短短幾句話,信息量也忒大!

姚歡越發懵了,只曉得看向沈馥之。

沈馥之的眸子里,眼瞅著就要噴出火來,但或許她今日也實在受累,一向戰斗力爆表的她,此刻連爆句粗口的氣力都提不起來。

她揮揮袖子:“站在院里作甚,進屋說來。”

楊管家一雙老眼里亮光閃過,仿佛迷路的行人忽然看到林中村屋的燈火。

他“哎”了一聲,過來要牽娃娃。

“哥兒,快過來,莫纏著你阿姊。”

娃娃倒機靈,估摸著這陌生庭院好歹沒趕自己出去,又見到了阿姊姚歡,小人兒得了幾分安全感,更明白要聽話,于是乖乖地走到楊管家身邊,道:“楊翁,俺餓得不行了。”

沈馥之一聽這可憐兮兮的奶音,登時心就軟了:“造孽啊,那惡婦的心,可是肉長的?對歡姐兒刻毒也便罷了,這自己親生的骨肉,說棄就棄。老話說,寧要討飯的娘,不要當官的爹,今日俺方知曉,老話,有比啞炮還不靈的時候。”

侍立在廊下的美團一聽,忙道:“二娘,俺去端吃的來。”

沈馥之沒好氣道:“方才怎么不去?大人有過節,與稚兒何干?”

楊管家趕緊打圓場:“俺們也是剛到。”

楊官家掂著這宅子女主人的口吻,略松口氣。

姚歡卻緊張起來。

我是冒牌的姚家長女,這坐下來一嘮嗑,言多必穿幫,便當個悶嘴葫蘆,做出一切都聽姨母安排的樣子吧。

她又偷瞄那小男娃,眉眼還真與自己有不少相仿之處。

方才楊管家陳情時,口風中已表明,她與這小娃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自己十八歲,弟弟五六歲,此前與美團零星的交談中姚歡又得知,姚家是在自己及笄之年才搬來開封,也就是說,自己所寄軀殼的原主人,姚家姑娘的親生母親至遲在女兒十一二歲時就去世了,父親續弦,生了眼前這男娃,然后帶著全家來到開封城。

哦,怪不得楊管家說繼母跟秦州的牙人跑了,同鄉吶。

牙人,在宋代就是中介的意思。比較大宗的交易,買貨買房買地,都須有官方認可的牙人參與。姚歡猜測,自己如今論來還是在室女的身份,對姚家家產有份額,房子卻就這么賣了,定是繼母那牙人相好出的力,沒準下家也是串通得個便宜的。

姚歡大致梳理了一下,但也無甚用處。她這幾日有心盤算著去姚宅分家產,可真到了面對姚姑娘的至親時,細節上的麻煩多了去了。

她甚至連“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姚歡憋足了勁搜刮自己的腦海,期待著冥冥中的姚姑娘能否給自己留下點兒這方面的記憶線索,卻無甚收獲。

唉,如此看來,這姚姑娘還真的是只對她戰死在洪德城的情郎刻骨銘心,將那天人永隔的巨痛作為唯一的信息,贈與半月前乍然穿越過來的姚歡。

所幸,美團這婢子手腳真快,片刻間已端上來四只大碗。

“二娘,你今早吩咐過要做貓耳朵,還好俺多搓了些,夠吃。”

她話音未落,姚家小弟弟已巴巴兒地過來要接碗。

楊官家幫他端了,又向沈馥之和姚歡尷尬解釋:“哥兒平日里,不會這般猴急沒規矩,今次確是餓壞了。”

沈馥之道:“快盡著孩子吃,吃不夠還有,俺這宅子沒有金銀細軟,要在片刻間變出一桌吃食,不過是小菜一碟。楊翁,你也吃,莫客氣。”

姨母多慮了,因為在美團端來的點心前,根本沒有人想客氣——實在是太香啦。

但見釉色光潔的青瓷碗中,滿當當盛著雪白的、捏成小貓耳朵似的微型面疙瘩,又摻著火腿丁、筍丁和時令的嫩豌豆,甚至還丟了零星幾個去了殼尾的河蝦仁,白、紅、黃、綠,光看色面就已十分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