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熒文接過姚歡手中的杏皮水,見沈馥之也沒有允了自己進廳堂坐著的意思,難免有些忿忿。
一個親戚家的男仆,都能容留在家中,對我這原來的正牌男主人,卻這般愛搭不理……
不行,淡定,淡定,此前丟了這好的老婆,不就因為自己肆意耍脾氣、說話不過腦?自以為拌嘴而已,卻深深傷了她的心。
《禮記》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番欲追回前妻,猶如修身齊家,乃大好男兒第一要務,我平日里在太學教訓生員們,尚且將“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掛在嘴邊,怎可到了自己身上,就知易行難了呢!
蔡學正如念清心咒般,將自己叨叨了幾句,加之一口清涼沁人的杏皮水入喉落肚,更覺氣順不少,于是端牢碗盞,瀟灑地一撩袍角,自尋了院中石凳坐下。
今日不把要干的事兒干成嘍,我蔡熒文把這石凳坐穿了,也不放棄。
沈馥之仍板著一副面孔,卻踱到池子邊,與姚歡道:“你帶來的這螯蝦長得倒快。”
姚歡一聽,趕緊利用此前美團投喂的信息,安排上第二輪助攻:“可不,這池子,修得可真齊整又合用。”
蔡熒文接球速度極快,笑道:“歡兒不但懂詞,還懂魚蟲之所,這池子,當初俺們搬進來時,塌得都不成樣了,姨父我拿了笸籮,到巷子外的溝渠里,一籮一籮地運來石子兒砌好的。”
沈馥之在池邊譏誚道:“池子砌得再好,養起魚來,養一茬死一茬,又有何用?”
蔡熒文站起來湊過去,也興致勃勃地觀蝦,軟了口氣去搭沈馥之的話:“哎,魚沒了,養了歡姐兒的蝦,更好。你看這蝦身子多壯實,一個個長得像銀鋌子一般,給你帶財,吉利。對了歡姐兒,你這蝦,叫啥名兒?豪蝦?”
“叫螯蝦。”
但聞一聲脆嫩的童語,姚汝舟跟著楊管家,二人老的挑擔、小的背個馬扎,從灶間走來。
姚汝舟便是姚歡那同父異母的弟弟。
沈馥之收留他與楊管家的第二日,楊管家就知趣地出門一整天,想尋一戶新的東家,姚歡于是沒有跟著姨母去飯鋪,而是留在家里照看這小娃娃。
大好的機會啊!
白日里區區幾個時辰,姚歡就一邊帶娃一邊套話,將姚姑娘過往的一些信息,了解了不少。當然,也利用教寫字的機會,套出了弟弟的大名——還是這娃娃自己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寫得歪歪扭扭,卻也好認。看來在遭遇此番變故前,他已經開始接受蒙學教育。
姚歡沒有忘記一個重要的細節——小龍蝦的來歷。弟弟卻懵懂茫然,道是阿爺死后,阿娘就不許自己去找阿姊玩,還說阿姊房里養了怪蟲,可現下瞧來,這蝦不蝦蟹不蟹的頑意兒,并不駭人吶。
姚歡于是放心,教弟弟道,這叫螯蝦,確是個新奇的水族蟲蟻,和街市上的螃蟹蛤蜊一般,怎么做都好吃。
小汝舟在沈宅住了幾日,見阿姊固然照顧自己,阿姊那個大人口中兇巴巴的姨母,對自己也從無戾色,他除了夜里想娘哼哼唧唧地哭幾聲,白日里倒也漸漸恢復稚兒脾性,不再戰戰兢兢如喪家小獸了。
此刻,他天真地跑到蔡熒文跟前,拖長了音調又重復:“大官人,這是螯—蝦。”
蔡熒文笑瞇瞇地將他抱起:“叫大官人生分了,叫姨父。”
旁邊的楊管家何等眼色,一聽,忙撂下扁擔,躬身作揖道:“老奴,給姨父見禮。”
蔡熒文一疊聲“咳唷,老丈多禮了”,將個“老”字還咬得特別重。
又帶了領導訪貧問苦式的平易近人口氣,聞言道:“老丈是姚府管家吧?這是要去街上賣吃食?”
院里所有成年人,皆是心照不宣,暗道,姨父,蔡學正,你對沈宅的風吹草動打探得很清楚吶,你在太學很閑嗎?
楊管家不敢自己回話,望向沈馥之。沈馥之不卑不亢,淡淡道:“楊翁見俺和美團做了恁多杏皮水,就挑些去街上賣,也好換些米錢。”
蔡熒文大喜,心道,鄰居王婆婆情報真是值那半貫錢吶,自己的計劃,有戲。
他于是正色向楊管家道:“楊老丈,你年歲大了,又一直是給東家打理宅子的,杏皮水再是好東西,但你這日曬風吹地沿路叫賣,怕是身子骨頂不住吧。”
楊管家赧然:“姨父說的,是這個理兒,但前幾日俺從東水門跑到西水門,也沒尋到要雇人的東家。可不就是因我年歲大了,再是把工錢減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姨母和歡姐兒都是大善人,俺此前做了那般不地道的事,她們也還給俺個棲身之所,可是俺不能……”
“對對,你可不能客氣當福氣,姚家弟弟住在二娘這里,倒也是個情理,楊翁你一道跟著,確實不合適……”
蔡熒文說到此處,朝前妻沈馥之站立的池沿微微挪了幾步,一本正經地、好像與同僚商量公務般,道:“馥之,太學今歲又擴了員額。京城地貴,賃錢也貴,既然朝廷有令,學生們都樂得住在學舍里,鮮少出去賃屋的,人一多,犯規矩的情形也激增。我呢,恰好缺個能傳喚生員、處理雜務的幫手,你看,要不,我聘楊翁去太學里?”
他此言一出,姚歡簡直忍不住要為姨父鼓起掌來。
她一個穿越者,對新舊黨爭真沒有太大的帶入感,雖也不會偏偏不信蔡京乃大奸臣,可姨父不過是因同為福建同鄉,而機緣巧合地受到蔡京提攜,成為太學學正,也就相當于北大清華團高官的職位,要她姚歡鉆入舊黨的套路里去敵視他,實在做不到哇。
看看舊黨,司馬光啊啥的,斗起人來,又高尚得到哪里去呢?
看人,聽其言、觀其行,起碼眼前這位二姨夫,在對女子用情這件事上,到目前為止,這腦子使得夠用力,這身段,也放得夠低了吧。
另一廂,楊管家因了實實在在能脫離經濟困境的機會,更是如聞天籟般,臉上驚喜畢現。
“這,這,老奴叩謝大官人。”
他行完大禮,腦袋從胸口抬起來,忽地意識到沈馥之瞪著他們,惶惶然又低下頭,喏喏道:“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沈馥之方才對蔡熒文還一副“請開始你的表演”的神情,眼下聽了前夫這番話,靜心細忖,覺得倒還真是個救急又合適的方案。
她撮了池沿上碟盤里的剩菜沫子,撒一把到水中喂螯蝦。
然后拍拍手,瞟一眼蔡熒文,向楊管家道:“楊翁說笑了,俺又未捏著你的奴契,豈有為你作主之理。俺看,今日這杏皮水,你莫挑出去了,趁著天光還早,你不如跟著蔡學正去太學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