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攜著姚汝舟,跟隨邵清過了橋,往南來到撫順坊。
今日天氣當真照應人。
說來已是大暑,烈日卻恰巧叫氈毯似的一大片厚云,遮了個嚴嚴實實。
開封城東南角的撫順坊,又是個密植古槐的所在,道路兩旁的槐樹枝繁葉茂,冠如巨傘,濃蔭慷慨地投射下來,為路面進一步降溫。
忽見路邊,兩個廂軍小卒打扮的郎哥兒,一左一右,守著一口井。
那井,不像民宅私井那般圓口窄小,而是四四方方一大塊,井邊的長度目測有兩株槐樹那么寬,周遭擺著好幾只吊桶,可供四五人同時打水。
姚歡盯著井,看了好幾眼。
這就是清明上河圖中畫的“官井”了。在人口達百萬的開封城里,飲用水是個不能忽視的大問題。京城雖然有汴河、蔡河等四條河蜿蜒穿過,其中卻只有金水河可以作引用水源。
在并非家家戶戶都能鑿得起私井的情形下,為了保證飲用水的安全,天子特別下令,將金水河自皇城引入廓城范圍,由開封府在城中各個區域開鑿了三百多眼水井,分派專門的軍士或小吏看管,維持百姓取水的秩序。
姚歡專注看井,弟弟姚汝舟看的卻是西瓜。
撫順坊的主路寬過五十步,官府允許百姓在兩邊借道做小買賣。此季恰是西瓜大熟、供應充足的時候,離官井不遠處,瓜販正將西瓜從盛了冰涼井水的木桶里撈出來,揮刀對剖,但聽“啪啪”數聲,一塊塊瓜瓤鮮紅水靈的西瓜,就擺滿了簡易的木板小攤頭。
現殺的西瓜,那股子純天然的清甜香味兒,最是教人挪不動步子。
“哥兒,吃塊瓜吧,五文錢,過了時令,五貫也吃不得這新鮮的。”眼色敏銳的瓜販,招呼著姚汝舟。
姚歡晨間遇到邵清后,依了他關于姚宅糾紛的建議,帶著小汝舟跟隨他步行到撫順坊,身上卻沒帶半個銅子兒,只得哄弟弟:“待咱們將事辦妥,阿姊回宅取了錢,買給你吃。”
瓜販未聽見,仍發動第二輪營銷話術:“哥兒真俊,像年畫上的仙童似的,哎,也是官人和娘子都是好相貌的緣故,才生得這般體面的娃娃。官人也給娘子買一塊瓜吧。”
姚歡頓時發了窘。
又暗自吐槽,這要是擱古裝劇里,得是多濫的梗啊。
在前頭引路、始終離她姐弟倆隔著五六步的邵清,聞言駐足,回首時卻面色坦然,伸手往纻絲涼衫里掏錢袋,一邊向那販子道:“要三瓣瓜。”
不料邵清話音剛落,小汝舟卻斜了他一眼,向阿姊姚歡道:“俺有錢。”
說著掏出早上送別楊管家時得的銀角子,捏出一個來,遞給瓜販:“那是俺家郎中,你賣瓜便是,莫亂說話。”
瓜販但凡能有買賣開張,哪管眼前的男女是夫妻還是賓主,只笑呵呵地應著,又一看小汝舟掏出的竟不是銅錢,抱歉道:“哥兒真是富貴家的公子,三塊瓜不過十幾文,你拿銀角子買,俺哪找得出呀。還是,還是讓貴府的郎中將錢出了吧,貴府從他醫資里加上便是。”
汝舟一聽,搞了半天還是得求助于自己不太待見的邵郎中,一時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算有瓜吃,嘴巴也撅了起來。
邵清暗笑,看這姐弟倆,一個面色微赧,一個嘟著嘴,各有各的可愛。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再看看眼前兩張面孔,內心深處涌上一陣暖意。
大半個月前惦念驟熾、去叩開沈家的院門時,邵清確實沒有想到,姚家大娘子好像變了個人。
他原以為此情慢慢也就淡了,卻未想到,那雙眸光再無凄愴之色的眼睛,那份摻著好奇與戲謔的笑容,總在腦海盤旋不去。
這或許才是她本來的樣子,質樸可人,如草原上的小鹿,如林間枝頭的山雀,如莽莽青山下,一泓活潑潑的泉眼。
而她與他說話的模樣,軟軟糯糯的,又教他覺得親切,與他從少年時就習慣了的冰冷堅硬的生活,有天淵之別。
邵清漸漸明白了,過去一年他思念這位姚姑娘,是覺得她與自己很像。
而過去的半個月,他放不下她,是因為莫名覺得,她能給他不一樣的力量。
邵清第一次知道,一個女子讓男子有這般奇特而溫暖的感覺,比愁弱憂傷、尋求護佑的樣兒,更教男子渴慕。
于是,他在半個月里,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他真的還想繼續試試,不愿就這樣放棄與她相伴共度的可能。
“喀嚓。”
姚歡咬了一口瓜,舔了舔被甘甜的汁水滋潤得透透的雙唇。
她偷眼覷著邵清和小汝舟,倆人也在專心吃瓜,方才小小的尷尬氣氛暫時解除。
汝舟看起來對邵清有戒心,是因為邵清糾正了他的“一丘之貉”?
一定是。
小孩也要面子的嘛。
姚歡想起上輩子住院時,來打針的護士長,總是吐槽自己的兒子個性太強。
那孩子寫作文天馬行空,有一回被年輕的男性班主任開了句玩笑“你寫的字,我每個都認識,合在一塊兒卻一句話也看不懂”。
可不得了,孩子當天就把自己關在房里,晚飯都不吃。第二天拒絕去學校,說看不上男老師,催著爹媽給自己轉學。
哎,天下烏鴉一般黑,古今的娃娃都難帶啊。
可是邵清的私塾,她姚歡蹭定了,機緣巧合攢上幾分交情、報名字就能給八折優惠的供應商,不蹭白不蹭。省下的學費,多研發幾個新菜不好么。
況且,邵清做老師,教人放心。
姚歡作為一個冒牌的大姐,這幾日隱隱感到,姚汝舟這娃娃身上,有點小心眼,還有幾分與他的年紀不太相稱的賊氣。
她甚至覺得,福禍相倚,這娃娃被他那人品惡劣的娘給拋棄了,說不定還是好事,多少熊孩子,之所以熊,還不是因為投胎給了熊家長,得了熊家教?
而邵清,姚歡直覺,是個溫和而正派的普通人。
雖然,看上去略有些無趣。
而且早上他說啥來著,二十好幾了還孑然一身沒老婆?
或許這個時代讀過點書的男子,還是一心想進士及第、金榜題名,這樣選擇妻子的面兒,也會寬上許多。要不怎么恁多“榜下捉人”的故事。
唔,待價而沽,又不是謀財害命,挺好,挺符合這位邵郎中總是胸有成竹的派頭,
不過片刻,三人瓜還沒啃完,就見撫順坊的大路兩邊,呼啦啦又擺出許多攤頭,賣蜜餞果兒的、雞蛋的、時令瓜蔬的、綠豆湯的,以及布襪涼帽等生活用品的。
又有穿著短皂袍的公家模樣的人,板著臉出現,但不是驅趕,而是——收錢。
姚歡好奇地問邵清:“這是?”
邵清告訴她:“官府的人,來收地鋪費。撫順坊路寬,公家允許商販沿街設攤,售賣吃食雜物。買藥賣吃穿用度的小攤販,無須課稅,但地鋪費免不了。”
姚歡“哦”了一聲,地鋪費,就是攤位費咯。
她想起心中盤算了幾個晚上的事,又認真請教道:“我一個女子,也無功名之意,說來教邵先生笑話,我竟從未去南邊外城,看過太學和國子監。不知彼處門口,可能設攤販食?”
邵清笑道:“有何不可?連御街兩旁、相藍寺內,都許百姓售賣貨物。”
姚歡還想再問,卻見邵清忽地起身,眺望街道的盡頭。
“馮牙人回來了,姚娘子,汝舟哥兒,吾等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