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外城,御街與橫街的交界處,國子學的場院內。
國子監的鄭監丞,看到曾四郎押進來三騾車的米糧,心花怒放。
大災來臨的時候,鄭監丞對國子學的擔心確實甚于太學。都是自己所管,國子學死個人,和太學死個人,大相徑庭。
國子學里乃京官子弟,家中的寶貝疙瘩,各位少爺原是在開封有家宅的,往日里很少留宿于學中。但偏偏,這一陣剛放了府試榜,貴公子里頭,考得好的,意氣風發地四處請客作樂,國子學旁的上等酒肆多得是,他們喝得晚了自然回學中就寢。考得不好的,更不樂意回家看阿爺那張喪氣面孔,便也宿在學中。結果正趕上重陽節的秋汛洪災。
鄭監丞第二日黃昏,從自家房頂上下來,涉著積水來到國子學察看。
那舍監說話大喘氣。
先說沒死人,又說丟了一個,再說丟的那個竟是曾樞相的幼子,最后才說,出去救親戚的曾四郎,聽聞被他哥帶著禁軍找到了,嗯,找到的時候,在樹上,沒在水里,大善,大善。
鄭監丞被他弄得一驚一乍,簡直想踹他一腳。
但總算各位上官的公子們都全須全尾的,也算老天照應他鄭監丞的仕途,否則,國子監祭酒還不得拉他墊背。
今日,看到曾緯,不但人精神抖擻,還帶著府上的米糧過來,鄭監丞心里一塊石頭徹底落了地。
“四郎果然是盛朝士子的典范,你瞅瞅,旁人都窩回府中去了,四郎倒過來學里。”
“鄭監丞,國朝平日里耗費財帛米糧養士,天災之下,士豈可袖手旁觀?”
“四郎說的是,曾樞相府上真是風清氣正。唉,國子學的糧麥,都不知被沖去了何處,多謝樞相這些米糧。學里賬上倒是銀錢不缺,但聽聞東水門外的糧倉都泡了水,京畿的常平倉還不知道情形如何。這些時日,便是拿著銀錢,也難弄到米糧。老夫吶,正要去太學借米呢。”
“去太學借米?”
“太學的蔡學正,說來算得老夫所管的學官,倒是治院甚嚴,米糧雖浸了水,但未被沖走。”
“哦,如此。鄭監丞辛勞太甚,不妨歇歇,學生與蔡學正,有幾分交情,在太學亦有幾個相熟的同年,現下正好去太學瞧瞧。這是家母的掌院養娘,晴荷,她自會指令家仆們幫著監丞清點、儲運米糧。”
一旁的晴荷,來時的車中,已聽曾緯說了原委,此時自是明白四郎去太學的心思,忙上前向鄭監丞施禮,殷殷道:“我家這些小廝都是極精干的,監丞學中若還有什么清淤除障的力氣活兒,盡管吩咐我們。”
太學與國子學,只隔著半里地。
曾緯踏進太學的院子里時,兩眼放光。
場院當中,站在一口露天鍋灶前的窈窕女子,可不就是他的歡兒!
只是,她周圍都是人,她弟弟,她姨父姨母,還有老老少少的三四個男子。
經了洪災一夜,蔡熒文儼然已將曾緯引作情場同袍、隔輩知己,見這和自己畫風類似的情癡突然出現,蔡熒文卻是不覺得意外。
他主動迎了曾緯過來。
“蔡學正,我剛去過國子學,鄭學監脫不得身,囑我替他過來看看,若學正有所需,只管講與我聽。”
蔡熒文嘴角略噙,一語雙關道:“是該來看看。”
又向周遭陳皓、陳東兄弟等人引見了這曾家四郎,國子學監生。
眾人寒暄之際,沈馥之不動聲色地脧了一眼自家外甥女,見姚歡悶著頭攪動鍋里的木勺,一聲不吭。
她再去瞄曾緯,這兒郎的目光,呵呵,也是與往日很不同了,光明正大地投向外甥女,驀地發現自己這長輩姨母瞧著時,也不過大大方方地微笑致意。
沈馥之心里喝一聲彩:好,我沈二就喜歡這樣坦蕩干脆的性子。
她向來見不得堂堂男子卻蠅營狗茍的做派。再者,她自認是這世間,與姚歡最親近的血親長輩了,曾四郎的心思不避諱她,她自然覺得頗合心意。
沈馥之于是以一位年長婦人的符合分寸的熱絡,招呼曾緯道:“四郎,可要喝一碗熱粥?”
“好,肚中正餓。”
曾緯一臉溫和笑意,踱到姚歡身邊:“嘗嘗姚娘子的手藝。”
定睛一看,又好奇道:“這粥里,東西還不少。”
極短的過場,姚歡聽沈馥之不搭話,已知姨母將話語權給了她。脫險當夜,姨母就與她問了些體己話兒,姚歡終于老實交了心,姨母先驚后喜的態度,又給了她一份迎接變化的勇氣。
此刻,眾目睽睽,圍了一圈吃瓜的。
哦不,吃粥的。
她一時也不得與他清凈地相對,說說吃食倒是化解尷尬局促的好法子。
“曾公子,粥里加了些紅棗桂圓之類的干果子,熱粥暖肚,卻不太頂餓,甜果子更能飽腹些。”
說罷,盛起一碗,遞與曾緯,接著又為其余每人皆添了一碗。
節氣已過霜降,申時的日頭在云邊徘徊,播不下幾分熱氣兒。
眾人正是面龐和雙手都被秋風吹得冰涼之際,捧著這生滾甜粥,一口口喝下,臉也不僵了,手也不冷了,肚子里教暖意烘得一陣又一陣,當真通體舒泰。
曾緯對姚歡柔聲道:“這粥,倒教我想起臘月八日這天,相藍(即相國寺)送給入寺信眾與游人喝的臘八粥,不過,臘八粥是加了胡桃與蕈子的咸粥,比不得你這果子粥香甜醇美。”
哈,原來臘八粥原本是咸的?
姚歡前一世生活在包郵區,那個現代世界雖也保留了傳統的習俗,無論是公司里供應的臘八粥,還是同事們議論起家中的臘八粥,都是甜口的。
豆腐腦應該是甜的還是咸的?湯團應該是甜的還是咸的?臘八粥應該是甜的還是咸的?
這種爭論真沒有意義。
打心底熱愛美食的人,從不為食物的做法設限。即使因個人口味有所偏好,也絕不會鄙夷別人的飲食習慣。
這邊廂,曾緯的話余音仍在,姚汝舟已稚聲稚氣地接上:“四叔說得對,俺也覺著,阿姊做的這甜粥,才美味。”
姚汝舟那夜得曾緯一把拎起,死里逃生,大榆樹上又幾乎被他攬在懷中,只覺得自親爹死后,自己頭一次得了來自成年男性的護佑,對這神仙叔叔不知怎生親近才好。
曾緯摸摸他的頭,心里卻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個小屁娃,你阿姊都改口叫我曾公子了,她姨母也改成“四郎”了,你還巴不得眾人不清楚那勞什子的輩分。
曾緯喝光了粥,才意識到有點奇怪,方才進來,明明見到太學有炊煙冒出,灶堂能用啊,他們幾個在露天煮粥作甚?
“蔡學正,為何在此處搭灶?”
蔡熒文坦言:“歡兒和幾個學子,想去外頭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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