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明晃晃的。
宣德樓下,御街兩旁,擠滿了人。
比上元燈會還熱鬧。
朝廷張了榜,昭告京城百姓,今日午時,宣德門前要舉行獻俘儀式。
自辰初時分起,陸續就有布衣庶民,甚至一些袍衫體面的兩學學子,來占據觀禮的好位置了。
“你個婆娘,又不是當年和我成親那日,將臉畫得猴屁股似的作甚?耽誤時辰來晚了,哪里還尋得視野上佳處。”
“我本就不想來,家中還有兩大盆衣衫未及洗曬。這獻俘有啥新奇花樣?聽說對那些吐蕃人,朝廷連一根毫毛都不會動,官家念一通話,就將他們松綁放走。還不如立秋后斬死囚好看。”
“唔,也對,孩兒娘你說,我大宋軍將費恁大勁從西北前線將這些蕃子捉來,為何不當眾砍幾顆腦袋,讓我大宋百姓看著過過癮?”
“這位兄臺所言甚是,在下是城中經營紙畫店的,所交住稅應大部分都教朝廷拿去作了軍費。你們說,出了這么多錢,捉了蕃子回來,也不見點兒血,讓吾等樂呵樂呵,實在掃興,是吧?”
“我覺著,還是因為跪在那里的,是河湟的吐蕃人,與我大宋冤仇不算太深。若是西夏人,朝廷還是要殺幾個出出氣的。”
“要我說,都該殺!西夏,吐蕃,羌人,非我族類,理當誅盡。還有那遼人,從我大宋剮去多少歲幣?若我大宋不是被這些狄戎蠻夷環伺,每年何須用出去這么多銀錢?吾等升斗小民,不知日子能好過多少!”
邵清沿著御街,從興奮議論著的人群外圍走過。
他聽了五六遍由各種嗓音說出的“遼人最該殺”后,終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阿嫂,娃娃要吃毛筆酥就給他買一個唄,你家娃娃長得真俊,我少算你五文錢。”
“娘子,嘗嘗這雞腳?莫怕麻煩,雞腳都是剔了骨頭的,吃起來像蜜餞果子似的斯文。”
“這位公子,來一杯熱飲子?竹林街御筆題名的新琶客飲子可聽過?就是我家的。平素都是大官們早朝時喝,官家和相公都知曉的。”
“啊?苦煞?這胡豆飲子就是比煎茶還苦,但公子你再品,細品,是不是特別解膩?正配得你手上這份肥獾肉。”
邵清靜靜地站在御街邊一處連廊下,看著十來步外,姚歡依傍著她那輛打造精良的木頭小車,一面招呼往來客人買吃的喝的,一面指揮小玥兒包毛筆酥、盛去骨雞腳、舀胡豆飲子,以及最重要的——收錢。
他是來向姚歡辭別的。
大宋實行的是“內外相制,強干弱枝”的戰略防御政策,京師集重兵,在外行更戍法,無論是京師駐軍,還是地方宿衛軍中,都設有軍醫。最近西邊戰事頻仍,朝廷為了顯示對邊關將士的恩德,常從京師調遣翰林醫官,于各軍巡療,并訓導當地醫官。
去歲末,國子監舍了醫科后,從城中到開封府各縣,學內多了許多像邵清這般年紀不算太小、亦有坐診經驗的醫學生,朝廷于是將這資源也用了起來,排出十名醫學生,作為翰林醫局的祗候人,派往邊疆。
邵清得知自己名列其間、將被派往涇原路巡療時,著實一喜。
正合先頭的盤劃!
只要能去到宋夏交戰的前線,就有機會在營中看到神臂弩。
倒是那國子學的鄭學監,因曉得這位邵郎君,不久前救了蘇頌、也教朝廷唱榜表彰過,生怕他覺得自己這學監不懂人情世故、竟是將他投入首批祇侯人里,巴巴兒地去解釋道。
“邵公子,此前貢院鎖院時你去當了幾次值,相公們呢都覺得你不錯,原本你這樣好醫術、好性情的監生,定是今歲就可入翰林醫局的。只是,樞相那邊關照了,因你救護過他家里頭的女眷,有這能得軍功的路子,還是要給你留著……”
邵清聽了,謝過,告辭。
是曾布真的認為這是條有助晉升之路,還是曾緯從中運作讓自己遠離他心愛的女子,邵清覺得,不必深究了。
去到軍中,確實本就在他的計議內,偵得神臂弩的關竅,越早還了養父的情,越好。
今日,邵清晌午扣訪竹林街的飲食店,李師師卻道,姚歡說獻俘禮必定觀者眾,正好去做做買賣,辰時便帶上小玥兒,推車往宣德門去了。
“姚娘子。”
邵清默然佇立了小半個時辰,見姚歡顯然是賣光了吃的喝的,、準備收攤了,才舉步上前喚她。
他又替了身量未足的小玥兒,將食車的板子收起,然后拔了車轅。
姚歡見是邵清,抹抹一腦門汗,應道:“邵先生也來看獻俘?”
邵清直言:“我已是朝廷派往邊關軍中的祇侯郎中,明日就要與同年們離京,今日來與姚娘子作別。”
“哦?”姚歡眼中,喜意換了憂色,“是了,如今槐月將至,夏人的牝馬次第懷崽,正是我大宋出擊的時節,又……要打仗了。”
她推上車,招呼著邵清:“往南街走走吧,這里太鬧了,說不了幾句清凈話。”
“宣德樓上還沒動靜,你不再等在此處看獻俘?”
姚歡看了看周遭喧嘩如驚濤駭浪般的人群,抿嘴輕語:“有啥好看的。回頭宣德樓上出來的那幾個,從官家,到章曾兩位相公,我又不是沒看過。其他大人物我看了也不認識。我呀,掙到了這一處的錢就走,店里說不定還有客人來呢。”
她說巴,猛然意識到,自己寄身靈魂的姚家姑娘,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便是戰死邊關沙場,雖然那是洪德城宋夏一役,但前頭跪在宣德門外的吐蕃人,怎么說也是這些宋人眼中的“異族蠻人”,是宣泄那種簡單直白的民族義憤的最好載體,自己此刻置身事外、一心賺錢的表現,似乎不大“身份正確”。
她只能硬著頭皮再補了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看到俘虜就想起他們的來歷,不愿多思。”
邵清心頭一松。
他聽了一路“誅盡北蠻子”、“遼人夏人都該殺”的口號,面對眼前這個女子,若她也與他們一樣,快活地又帶著惡狠狠的口氣說出同樣的話,他再是能理解這些情緒的淵源,也會十分難受。
邵清扶上車把手,溫言道:“給我推吧,你與玥兒只管往前,仔細別個莫撞著你們。”
小玥兒卻一臉有些舍不得走的神色,教姚歡立時瞧了出來。
姚歡于是數出些銅錢給她:“你在此處再看會兒熱鬧,想吃街那頭食攤上的新奇玩意兒,就買來解解饞,車子有邵先生相幫推回去。”
小玥兒眼睛一瞇,歡天喜地接了錢,折身又往人堆里扎了進去。
“福慶公主一案后,你身邊可有古怪的人和事又出現?”
“此季去西北前線,你這郎中可也要隨軍身入險境?”
甫一停車,邵清和姚歡,幾乎同時開口,向對方發問。
二人一時都有些尷尬。
邵清則在尷尬之外,鮮明的驚喜如清泉般汩汩上涌。
他擔心她,不奇怪。
而她也是擔心他的,即使出于友人之誼,他也開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