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斿告辭而去后,曾緯肅著臉。
曾布命魏夫人屏退下人,留了曾緯和姚歡立于廳中。
“父親此番,是真的生了兒子的氣,不愿再原諒兒子了嗎?”
曾布望著蔫頭蔫腦、悻悻出語的兒子,又側頭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魏夫人,緩緩開腔:“四郎,為父當年中進士時,與你年紀相仿。瓊林宴后,我就回了南豐老家候旨,第三年才授了個司戶參軍,十年后才從選人調為京朝官。”
曾緯本想脫口而出“可我此番上榜,不是選人”,到底硬生生將這顯示自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蠢話,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敢有一星半點地冒犯父親。
他自殿試之后,心中波瀾,就仿佛這個月令的汴河水。
一忽兒料定押對了圣意,那番少年英豪志,急洶洶地漲起來。
一忽兒又惴惴于糊名拆開時、父親知曉真相時會如何發作,那番志在必得的歡喜,頃刻之間便落去一大半。
及至官家定榜那天,不出所料地教父親一頓臭罵,曾緯頗有些后悔去聽張尚儀的主意。他一腔心思亂得像翻滾的濁浪。
再幾日后,父親的沖沖怒氣,仿佛漸漸平息了。在瓊林宴上聽到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恭維時,父親一律報以安之若素的笑納,還不時向幞頭邊簪著花的兒子,投來關切和指點的目光,曾緯胸中開了鍋似的情緒,才又轉成了楊柳岸下輕水微漾的河面。
而今日,他總算領教了父親的厲害之處——直接把兒子這條有些不受堤岸約束的汴河,給改道了。
曾布此刻,見兒子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模樣,實則也有些憐惜。
他嘆口氣,與兒子將話點明了:“香藥的官利,占府庫進項的百之二三,官家都盯得這般緊。胡豆入舶,不論對內還是對遼,獲利亦不可小覷。你去登州若能染指此事,這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要職。只須將此事越辦越漂亮,你在官家心里頭的好,會不如那幾個留在京中的同榜進士?”
“四郎,你一定也聽到,官家有意招撫青唐。吐蕃人如今本就又開始四分五裂,取青唐,恐怕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一旦彼處的商道完全歸入我大宋治下,胡豆陸運也會開局。屆時,為父自可尋人上奏官家,將你轉調熙州。熙州是青唐商道入宋境后的第一大驛,且是劉仲武和劉錫的地盤,你去熙州,把持胡豆的抽解與博買不說,還能得劉氏父子照拂,一同盯著章惇。”
“四郎,我和你阿母這般商量,更有一樁因由,乃關涉你與姚娘子的婚事。你想想,無論登州還是熙州,一個在東海,一個在西陲,彼處從官到民,有幾個曉得姚娘子是什么來歷?”
立于曾緯身后的姚歡,聽到曾布最后一句,禁不住肩膀微顫。
她抬頭往堂上二老望去,正與魏夫人的目光觸碰。
對方目光中淡淡的柔慈之意,分明是將她姚歡與曾緯一并籠住的。
姚歡倏地起了一絲感念之情。
在如此私密的場合,這對權貴夫婦沒有幾分演戲的必要。
沒錯,倘使四郎這幾年,始終像開封縣那郭縣丞年輕時一般,四處做“幕職州縣官”,那么她姚歡完全可以遠離京城、與他在外州成親,輿論的阻力豈非小上許多?
姚歡想了想這條路,心甘情愿。
去登州數豆子,還是去熙州數豆子,都行。
作為曾家兒媳,她這個連流行詩詞都背不利索幾首的冒牌古人,不必在京城名媛場混,那可太謝天謝地咧。
至于開封縣租著的公田,自己努力賺錢、貼補賦稅,余下事務委托王犁刀作為職業經理人來管,難道不是個健康的農村創業模式?回頭可以找將王犁刀夫婦引薦給姨母,以及明月樓的東家、飯食行業協會于副會長,理順收蝦事宜……
歷史上,未來的幾年,朝堂上的黨派之爭、帝位之爭,將進入白熱化階段,遠離這政治是非的漩渦,做做地方官,搞搞咖啡豆進口貿易,乃至發展屬地化種植,有啥不好呢?
同時,姚歡又覺得服氣。
曾布果然是個善于迂回布局、一箭數功的高手。
四郎這次,若承了邊遠州府的差遣,殿試策論在京中士林引發的風波,很快也就淡逸了。胡豆將來會與香藥一樣,都須綱運,假使四郎在登州積攢了博買和綱運的經驗,一待西域至青唐的絲綢之路徹底通暢后,他被調往熙州,順理成章。
現下,邊關路帥,慶州章捷、雄州張赴等人,都是章惇的親戚。章惇時常繞過樞密院、通過家信指揮邊關戰事,曾布作為樞密院首腦,要漸漸奪回章惇勢力的侵蝕,親兒子曾緯與干兒子劉錫一同守住熙州、涇州根據地,是個好對策。
自此,姚歡似乎有些明白了,怪不得“曾緯”這個名字沒有留于史料,原來是很早就被他爹運作到地方州縣去了,并且此事與她姚歡是否穿越來,關系不大。
姚歡這頭心中嘀嘀咕咕,曾緯那頭,則更是憋悶得快把后牙槽咬出坑來。
此前他猶豫是否要將御史刀筆吏的狠勁帶入策論、令到父親難堪時,張尚儀還笑他不清楚父親的手腕。
今日看來,父親的心思,確實老而彌辣,講到最后,竟拿歡兒來說事。
所以自己還得反過來,感謝父親的慈愛與苦心?
感謝他用犧牲掉愛子入仕京朝官的代價,換回他自己的顏面?感謝他將殿試榜眼的愛子遠放邊疆,從而達到與章惇爭奪邊事指揮權的目的?感謝他費盡思量地轉圜,讓愛子能在天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地與屬意的女子終成眷屬?
如果最終還是幕職州縣之路,他此番孤注一擲還有什么意義?
“四郎,別太信你父親的許諾,路還是要你自己走出來。”
曾緯耳邊,響起張尚儀勸他的話。
心腸冷硬之人的承諾不可盡信。
尚儀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曾緯沉默著。
他無論怎么用力,也無法擠出從前說有就有的恭敬謙孝的神態,向父親道聲“兒子知道了,這就按父親說的去辦”。
他喉頭咽了好幾次,最終扭頭看向姚歡。
他朝她溫柔地笑了笑,這笑容足以掩飾他對于父親快要崩不住的怨懟,反而好像在向父母表明,自己領悟到了二老的成全。
然則,令他傷心的是,歡兒的面色,居然看不出震驚與同情,而是對于“曾樞相”的金點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認同與……感激?!
他恍恍惚惚間,又聽父親帶了說公事的口吻道:“再過一陣,照例又是遼國遣使來京的時候。方才,你們也聽王表兄提及,邵郎君引薦給榷貨務的番商,半月后就有第一艘運載生豆的船入舶。官家的意思,或許要令蘇公出山,參與遼使的接伴,提一提胡豆榷貨,反正對遼事務,蘇公是行家。姚娘子呢,或許也有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