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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尚儀口中的“高公紀”,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兒,元豐年間出任通事舍人。
曾緯點頭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聲伎,當年為官時所得的俸祿賞賜,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學。元豐四年我阿父出任環慶路經略使,母親與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學應有六七年光陰。”
當時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與曾家早已結有姻親。
作為兒媳,向氏與婆婆高滔滔的關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緯經由向氏引薦,前往高氏族學讀書。
“四郎,后來我聽你父親說,高公紀很喜歡你,還帶你去時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參加過幾次雅集?”
曾緯面露回憶之情,道:“唔,應是在元豐七年。”
張尚儀的瞳仁閃過一絲喜色:“那就正好。你當時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徑,趁眾人酒酣之際偷偷離席,游走到一處僻靜亭臺下,竟聽到王珪與高公紀談論廢立之事。高公紀初時又驚又懼,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須多言。王珪卻說:太后有子,皆賢。”
曾緯臉色驟變:“你,你在胡說什么?我從未經歷過此事!”
張尚儀湊近他,聲如魔音:“你那年十三歲,不是懵懂童子,你將那番對話記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當時的延安郡王、當今圣上。太后有子的‘子’,則是指雍王和曹王。簡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說動高公紀闔族站到高太后一邊,廢掉延安郡王的儲位。”
“沒有,我沒有聽到過!尚儀,父親說,你進宮后,宣仁太后很喜歡你,你怎可這樣對她?!生者縱可騙,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緯噌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瞪著張尚儀。
張尚儀笑了。
她伸出手,拉了拉曾緯的袖子:“你坐下,急什么,聽我細說。”
見曾緯一動不動,她也未惱,斜了身子,倚在案幾旁,不緊不慢道:“章惇已上書官家,元豐八年,王珪在兩府散布延安郡王年幼、不堪大統的風聲。官家著蔡京徹查。可是,蔡京乃王珪的孫女婿,怎么下得了手?當年王安石熙寧新政,你父親為王安石前驅,王珪在你父親背后沒少使絆子,你如今怎么下不了手?”
曾緯默然,緊繃的身形,略略松開了些。
“四郎,你莫要覺得,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捏造構陷,是多么了不得的惡事。你不是想入仕么?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像你父親那樣朱紫加身么?我雖是內臣,但亦是五品官身、敢當一聲內廷帝師的,我和你阿父一樣,有資格教你。你可知,人臣之道,不在什么忠奸之辨,而在于,你能否將天子很想辦、卻很難辦的事,辦好。”
“四郎,追廢宣仁太后,若不是官家心里真的惦記之事,章惇敢提嗎,蔡京和邢恕敢辦嗎?宣仁對官家削刻酷烈,官家要廢她,于情不通嗎?你阿父自己也是王安石門人,也擁護紹述新政,廢宣仁就是廢元祐更化,就是掃清紹述的道路,你阿父難道會真的反對嗎?高公紀于你有師徒之恩,所以你進獻的證詞中,強調他說的是‘天子有子,何須多言’,你難道將高公紀推到坑里了嗎?”
張尚儀一連串的反詰,仿佛冰雹,一顆,一顆地砸在曾緯心上,又像一扯一扯的手指,撩動他的心神。
他方才那一蓬正人君子模樣的氣焰,被眼前這女子無懈可擊的言辭,一點點地澆滅了。
又或者,其實他內心,本就因為那份對于誘惑的驀然察覺,而終究會認可,張尚儀的這番話。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向蔡京和邢恕舉告此事,換得留京的機會?”
張尚儀斬釘截鐵道:“只有此路可行!廢宣仁已是箭在弦上,你出來添上至關重要的證詞,官家不知該多么驚喜,怎會任你領了外放的差遣、一走了之?況且,若不是你阿父堅持,官家本就要定你去臺諫。往后數年,臺諫最是個風云際會的所在,你不想盡早去練一練,爭一爭,顯一顯?元豐末年,你阿父因母喪而居于南邊,他都不在京城,有何資格質疑你的證詞?而高公紀、王珪,都已作古,莫非從黃土之下爬起來與你對質?”
張尚儀說到此處,眼梢嘴角的一絲溫柔與悲憫之意,如水落石出般清晰起來。
“四郎,試一試,好不好?”
曾緯怔怔地盯著案幾上那個蓮蓬大小的香爐。
枝枝蔓蔓的花紋,令他想到京中官場錯綜復雜的關系,乃至你死我活的爭斗。
但爐中香丸,只有一枚,就像政事堂里真正拍擺的,其實只有一人。
月令的提醒,對姚歡來講,是最好的銷愁劑。
四郎忿忿郁郁又無可奈何的面容,來吃早點的低階朝臣們對于旌表匾額的喧沸議論,聞訊趕來的姨母震驚又轉為安慰的話語,在她眼前、耳畔、心頭沒壓得幾日,就隨著立秋節氣的到來,而不得不彌散了。
姚歡現在是一半小買賣人、一半在地里刨食之人,她深知,自己因一塊飛來橫匾對未來情路的惶然無措,必須讓位給眼前的謀生計劃。
公田的兩稅是免了,但雜稅和雇傭流民的工錢,沒免。店鋪的住稅是免了,但租金的壓力怎好悉數扔給李、徐兩位娘子。
姚歡正惦記著開封縣水田里的收成時,王犁刀大兄弟,興高采烈地駕著他的騾車進城了。
車上除了坐著他渾家——那花容月貌、正奶著娃的胭脂外,還裝了五六個平時裝馬料的大竹筐。
王犁刀一面扛了一筐撂在地上,一面道:“姚娘子,這是一畝地上出來的蝦,大伙兒先讓我運來給你過過目。”
“哈,比春時的個頭翻了倍,有多少斤?”姚歡十分驚喜。
王犁刀道:“兩百來斤吧。這是錢家的。錢大郎到底喝過幾天墨水,做事頗有章法。他那兩畝泥塘的幼桑,端午前看著茂盛起來,他便吩咐他娘子趕緊買蠶種。掐些葉子喂了一個月,蠶正好吐絲結繭。他兩公婆將蠶沙、蠶蛹都曬干碾碎了,撒到塘里頭。不過就大半個月的工夫,鰲蝦的個頭又壯實了不少。”
“哦,那稻谷呢?”
“稻谷掛穗也湊合。郭縣丞心細如發,當初就叮囑,說是開封不比江南,初霜早。錢大郎他們自河北來,果然記起淳化年間,河北種過晚稻,不想遭遇初霜,不能成實。故而吾等水塘里,種的是早稻,眼瞅著可以收了。”
姚歡聞言,對于古人的本事贊嘆不已。
自己其實也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對于桑、稻、蝦共養只有理論,沒有實戰本事。
倒是這些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和地方能吏,才是無師自通的真人才,才是永遠處于貧窮與饑餓中的封建王朝的救星!
醉心于內廷與外朝的各種政治斗爭的男男女女,在真正創造糧食、畜產與布帛的勞動者面前,顯得那么卑劣與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