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蘇老相公,此番來浮屋夜市,不光是如后世那樣的“名流站臺”,更想趁著姨父姨母兩位長輩都在的場合,問問姚歡,與曾四郎的事。
未想皇后派了貼身侍女陳迎兒來送禮,門前好一陣熱鬧,姚歡好一陣應酬。
陳迎兒剛走,卻又有愛跟風的士庶客人們圍上來,紛紛預約了后幾天的小龍蝦會席宴。
待到一晚上的忙碌漸漸消停,已過亥時中。
蘇頌見姚歡滿臉油煙氣摻了倦色,思及自己的孫女,和姚歡一般大的那幾個,只怕此時已由養娘們伺候完、擁著錦衾絲被沉沉入睡了。
老相公不免心疼眼前這女娃,有些話也不急著一時三刻就與她細說,讓她早點收工回宅歇息更要緊。
恰有姨父蔡熒文,依著宦場的規矩,為了體現尊卑有序,執意要送蘇公回府。
馬車中,蘇頌閉目養神,醒酒片刻,向蔡熒文道:“令甥女,我這女弟子,今日瞧來,精神頭兒倒還不錯。”
蔡熒文縱然骨子里持穩了清流之風,到底仍是個在任的京朝官,心力算得宦場中人的上乘水平,鑼鼓聽音般,即刻明白了蘇頌的言下之意。
蔡熒文恭敬道:“那日聽聞掛上了牌坊,她姨母已去勸慰了一回。細問她宮中事,她也不多言,再問四郎作何計議,她還是不多言,只說長輩們多寬寬心,船到橋頭自然直,眼下要先盯著田間出產與城中買賣。”
蘇頌點頭:“這丫頭是個外柔內剛、不愛聽人擺布的脾氣。從前在汴河邊的觸柱之舉也好,后來與四……與樞相的公子兩情相悅也罷,實則看來,都是聽由她自己的主意。前次隨老夫結伴遼國使團,突發險情之際,老夫尚有些瞻前顧后,她倒很有些果決之勇。只望,樞相的公子,亦能有幾分擔當。”
蘇頌與曾布私交不錯,是京城官場眾所皆知的。
蔡熒文品了品,老相公稱呼故人之子,口吻忽地生疏起來。
他掂量著,蘇公的態度轉變,多半與今春轟傳的殿試策論有關。
大半年來,蔡熒文的日子,實也不是太好過。
這位曾由蔡京以同鄉之誼提拔的太學學正,如“瓷器店里打老鼠、穿著皮靴走鋼絲”一般,想盡法子躲避給蔡京當馬前卒和筆桿子,也努力使太學莫成為“政羅教網羈絆之淵”。
可那蔡京又豈是好誆的,某次宴請國子監所屬國子學與太學官員,酒酣之際,蔡京對著蔡熒文意味深長調侃道:“都說男子到了不惑之年,一大幸事乃是,升官發財死娘子。蔡學正卻是反著來,官升不上去,財沒多幾分,早已分道揚鑣的娘子,倒是回來給你熱被窩了。”
此話對下屬的妻室十分不堪,哪里像是個知貢舉的大學士應出口的。蔡熒文,當時硬是掐著自己的虎口,才讓單純的疼痛,壓制了將杯中酒潑向上司的沖動。
現下,聽到咫尺之間的老相公引起話頭,蔡熒文未免一股濁氣上來,不吐不快。
“蘇公,原本,下官與內子的眼里,樞相那位公子,確是龍鳳之姿。下官還曾與他一同雨夜救人,見過他頗有擔當的模樣。世間男子千模百樣,能為女子拼命的,未必十中有一。我夫妻兩個,膝下并無一兒半女,當這外甥女與親生的無異,那時確是憧憬了一番她能與四郎修成正果。但如今看來,樞相的公子,怎地像是要投了蔡學士門下……”
蘇頌垂著眼皮,靜靜聽完,淡淡道:“年輕人如青青修竹,一心節節拔高,卻畢竟心志還嫩,教亂風兒一吹,搖晃起來,嚇人得很。且再看看吧。曾公子宣,尤為看重這個幼子,自也不會等閑視之。”
蔡熒文訕訕:“蘇公說的是。下官與內子,也是慮及歡姐兒的將來,有些,有些......”
蘇頌白眉一揚,眼角的溝壑中盛上了三分慈藹:“可憐天下父母心,吾等做長輩的,自是如此心意。老夫當年擇婿,也是初時覺著滿意,待小女臨近出閣時,老夫好幾日睡不著覺,一忽兒怕舅姑不好相與,一忽兒怕那后生不知疼人,再想著想著,竟是要想到女婿若為官不正遭了貶斥,女兒亦要一同跟著顛沛流離,唉……”
蔡熒文接道:“正是如此心境吶。”
馬車中,兩代老丈人仿佛找到了共同語言般,感慨了一回。
又行過一街,蘇頌記起白日里所閱的邊關來書。
“蔡學正,姚娘子的朋友、汝舟的啟蒙師傅,那位邵清邵公子,如今以朝廷的祗候郎中之身巡遼陜邊,給老夫的信中亦問候了姚娘子,請學正代為轉達。”
蔡熒文與沈馥之復合后,接送了一陣姚汝舟往來私塾,對邵清印象亦頗佳。
沈馥之也向他透露過,自己曾猜測這年輕斯文、品貌俱佳的后生,對甥女有些求慕之意。
蔡熒文遂道:“下官也聽國子學鄭學監褒揚過,邵監生不僅醫術上乘,性子也謙遜沉靜,雖是歲末才設的醫科生員,卻真正堪為天子庠序中的表率。”(庠,xiang第二聲,天子庠序指最高學府)
蘇頌嘆道:“是個好孩子,只是對姻緣之事的要求高了些,老夫為他作了幾次媒,皆無后話。蔡學正若有相善的同僚,家中小女正當嫁齡的,待邵監生回京了,亦可給他牽牽線。莫道人家是個孤寒出身,擇婿之事,還是以品性為重。若不是老夫家中幾個孫女皆已定了親事,這樣好的孫婿,老夫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這個夜晚,千里之外的西北邊境,大宋軍事重鎮涇原路,蘇頌口中的“肥水”,邵清邵郎中,正在篝火邊望星空。
離渭河上游的宋夏交戰前線,尚有一段距離,環慶軍徐業的這支先頭部隊落腳在一個叫做鎮戎堡的邊寨,等待后頭的大軍和輜重前來會合。
說是邊寨,因了連年戰事,反倒繁榮起來,邵清估摸著有開封內城那般大。
徐業治軍,自命“張弛有度”四個字,既是在塞內,百里外的北邊還有熙河路的軍隊駐扎,章經略作為主帥還未到,軍旅在城外扎下大營、分派好輪值后,徐業便許了屬下去城中尋歡作樂。
徐業得邵清救命之恩,琢磨著送個狼毛坎肩,真個只能算“皮毛”情份,遂特地讓親信裨將來喊邵清,一同離營。
那裨將笑嘻嘻招呼邵清:“兄弟們還未開始打仗,個個都全須全尾的,一時三刻哪里用到郎中了?倒是鎮戎堡里頭,聽說今歲很有些西域商團販了些胡女來,樣貌風姿皆于中原女子迥異,邵郎中英姿勃發,正有用武之地。走,與我同去。”
裨將一個行伍之人,搜腸刮肚尋了幾個文鄒鄒的詞兒,想來自己頗有水平,既照顧了這樣酸溜溜的文士的面子,又將意思點得分明。
叵耐他盛情邀請,邵清卻謝絕了,推拒之下,臉是紅的,目光是冷的。
裨將急著進城,心里嘀咕一句“這書生莫不是有暗疾”,也懶得再費口水,吩咐人將自己白日里打的兔子給了邵郎中,便興沖沖走了。
此刻,剛剛入夜,邵清抬頭凝望星空,將少年時養父帶著他所認的星辰一一尋來。
正覺心頭平寧舒和之際,兩個小卒樂顛顛地跑來。
到得跟前時,其中一個奉上手里的吃食,興奮道:“邵郎中,你的法子真好,這兔子果然比明火烤出來的,嫩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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