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17 花紙

漫天雪花,像春天的柳絮一般不停地飄舞著,已經纏綿了兩日,高高低低的松枝上,都托著大大的雪團,寒風一吹,又靜靜地落到地上或是別的枝丫上。無限幽靜秀美的銀白色世界在微露的月光淡淡映襯下,含蓄地閃耀著熠熠粼光,輕輕融合在朦朧的視線里,若有似無。

時近新年,府中也日漸透露出喜慶的氣氛,我居住的閑汀閣雖然被封鎖得密不透風,但白歌、鶯兒、鵲兒的臉上也多是笑意,白歌一面吩咐著下面人把居室打掃一新,一面懸掛吉祥如意燈籠,門廊上處處是高萬枝、戴春榮張貼著的倒“福”字,寓意為:福到。

我攏著暖手爐站在窗子底下,看著簌簌而落的雪花,細細碎碎地,分明是上天派來凡間的六角精靈,翩躚著的形態像柳絮,像蘆花,像蝴蝶……我就這樣如醉如癡地凝望著那片片晶瑩,悄然浸潤著腦中靜默無邊的思緒。白歌走過來笑著對我說:“小主想什么竟想得這樣入神?”

我回過神來,扯一扯嘴角道:“仿佛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志銳他們了,也不知道他們最近在忙些什么?”

白歌道:“小主可別傷了神,奴婢聽說宮里發話下來了,除夕那一日小主和瑾主子是可以陪著一同用家宴的,沾沾新年喜氣,也能圖個入宮吉利的好彩頭。”

我心一動,根本忍不住面上一瞬迸發的笑意,“真的?”

白歌點點頭,“今兒早些時候奴婢也是聽到外頭的那些小宮女小太監傳話進來說的,應該有七八分真。”

我笑,“這樣就太好不過了,”不禁深出一口氣來,方才的陰霾一下就都被這個消息驅散了,只覺得滿身舒暢,“我終于可以見到志銳了,沒他在我身邊轉悠,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白歌笑,“小主嫌日子無聊,不如就跟著奴婢一起剪窗花?”

我一時來了興致,“這個簡單,我都會的,”轉臉又打量了一圈屋子,一會兒,手指著小窗道,“我們一起剪了就貼在那扇明窗月紗上,人看著也熱鬧歡喜些。”

白歌高興地應了一聲下去,不一會兒就抱著一摞彩紙并幾把大小剪子進來。古代的女子鎮日無事多愛用刺繡剪紙來打發時光,而宮中的宮女太監也大多擅長此道。一來,是主子們裁衣制服時常有花樣要求,作為伺候的人自然不能手生。二來,也是為了自己生活,宮女太監條件艱苦,許多事物都需自己動手。因此一聽說我要剪窗花,在屋子里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也都一同圍在暖榻下剪了起來。

不過才一個時辰,桌上便擺滿了各色圖案的花紙,剪得一個比一個精致,有戲劇人物、有歷史傳說、還有花鳥魚蟲、山水風景及吉祥圖案等等許多,什么“三國戲”、“水滸戲”、“西游戲”,什么“吉祥喜慶”、“豐年求祥”、“五谷豐登”、“人畜興旺”、“連年有余”、“貴花祥鳥”圖案栩栩如生,仿佛活得一般,看得我目不暇接,心中暗暗贊嘆古人的手藝還真是出神入化,只可惜這些剪刀藝術流傳到現代也只剩寥幾了。

我小心拿起“三國戲”,上頭剪的故事是諸葛亮舌戰群儒,無論是宮殿之上的雕欄玉砌還是針鋒相對的人物形態無一不躍然紙上,且衣著發飾,各不相同。我看直了眼,不禁問道:“這是誰剪的?”

白歌臉色微微一紅,“是奴婢剪的。”

我驚嘆道:“簡直絕了!”

白歌連連擺手,謙虛說:“奴婢這算什么,哪里比得上戴公公的‘鷺鷥羽’,”說著,她便從戴春榮的手里搶過剛剪好的大紅窗花遞給我,“小主,瞧,這剪得就跟真的似的!”

戴春榮雙手揣在袖里,低著頭,臉都有些紅了,“小主盡聽她胡說,奴才只是隨意剪的,沒有什么稀奇。”

我將窗花打開細瞧,是一張剪成的“木棉圖”,上頭的木棉花有初開時的直瓣,也有盛開時的卷瓣,一瓣套著一瓣,一瓣勾著一瓣,剪起的地方片片相連,瓣瓣相隨,花瓣之間的粗細、大小參差有致,且變化不同,就像鷺鷥的羽毛一樣豐滿而美麗,我敬佩地看著戴春榮,“戴公公,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雙巧手,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戴春榮抿嘴笑道:“多謝小主夸贊,奴才笨拙,也只會剪個花樣子。”

回頭再看看我自己剪的,更覺拿不出手,也就丟在一旁不管了,只看著他們剪,忽生出好奇問:“你們這等人才,為何要入宮做太監,做宮女伺候別人,在外頭過自由的日子不好么?”

短暫的沉默,鶯兒開口道:“奴婢們也是沒辦法,下三旗女子都要過這一關的,大清朝的宮女常規是每年一選,十三歲以上的女子都要由內務府會計司將候選人按旗屬和年歲造冊,落選者才能回家成親。”

我正要說,又頓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小聲問:“那你們為什么不故意落選呢?回家后隨意做個什么能賺錢的營生不比困在宮中伺候人的好?”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鵲兒抿了抿嘴,悄聲說:“誰又敢呢?”蹙著的眉頭難以平復,“若是被人當場戳穿可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掙了掙眉梢,又轉過臉去問戴春榮、高萬枝:“你們呢?”

高萬枝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水光閃爍,“奴才們要么是漢人出身被官府抓來強迫凈身,要么是滿漢血統一半一半,家里實在窮的緊,沒辦法,只好入宮凈了身當個太監,每月俸祿用來養活宮外的家人倒還足夠。”

我心尖一顫,鼻頭有些微微地發酸,“日子不好過,你們就犧牲了自己?”

高萬枝靜默地點了點頭,嘆息聲中全是無可奈何。

我目光逡巡著戴春榮、高萬枝:“你們就沒有想過一句‘憑什么?’嗎?”

戴春榮搖一搖頭,垂眸道:“什么都不說,就憑奴才是家中長子,就得這么做,想法子養活家中弟妹高堂是天經地義的,正所謂長子如父,長子就是家里的頂梁柱。”

我蹙眉,語氣中夾著些許隱發的怒意,“什么長子如父,全都是瞎說的,說白了,就是自私,老的,小的都想逃避責任,才把擔子全推給你們,生來是不是長子誰又能決定呢?難不成是長子就注定要倒霉,注定要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嗎?這也太黑太不公平了吧!”

高萬枝嘆道:“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過下去了,”搖一搖頭,又道,“說一句不好聽的,奴才們誰心里又愿意?不過是日子實在難過,饑寒交迫的,不凈身入宮就只能看著家人們生生餓死。”

我豎眉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么?靠著一雙手勤勤懇懇地勞作怎么可能餓死呢?”

戴春榮嘆道:“小主,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然不曉得外面的民生疾苦,若能靠著一雙手勞作養活一家,誰又愿意凈身入宮?”

高萬枝道:“奴才們凈身前必定是千萬法子都想過,試過,實在不行才走的這一條不歸路。”說著,高萬枝吸了吸鼻子,一會兒,又用袖子抹了把眼淚。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是了,在現代來說,這種情況應該就是供不應求,人太多,工作機會卻又太少。清朝長久以來更是根本不注重資本、科學的發展,百姓生活窮困潦倒,養兒防老的思想又根深蒂固,這樣一來,孩子自然越生越多,然后就變成了一個死循環。

我無奈地搖一搖頭,站起身來,“屋子里太憋悶,我要出去轉轉。”

眾人一聽面色都有些著急,高萬枝忙跪下說:“都怪奴才不好,什么不好說,偏偏跟小主說這檔子事,惹得小主心情不佳,奴才自個兒掌嘴,只求小主別出屋子亂跑。”

白歌也拉住我道:“是啊,小主,別出去了,太晚了,雪大路滑的不好走。”

緊接著,鶯兒、鵲兒、戴春榮也都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求:“小主,歇吧!”

我環視一圈,用力一跺腳,道:“我都被關在這屋子里多久了,這種沒有自由的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我又不是犯人,就是犯人每天還要被帶出去放放風呢,不管怎么說,我今晚一定要出去轉轉才罷,誰也別再攔著我了!”

高萬枝還要再勸,我已三步并作兩步跨到門外,站定回首道:“這時候站崗的護軍都歇下了,就我一個人去,一會兒就回來,不會被發現的,誰也不許跟著,誰也不許嚷嚷,若誰大膽再敢攔著,除夕那晚就罰他在大雪地里跪著守歲。”

還沒走出閑汀閣正門,鶯兒和鵲兒就急忙追上來,行了禮道:“奴婢不敢攔阻小主,只是想叫小主拿上這盞八角琉璃燈謹防著雪路難行。”

我笑了笑,伸手接過,這燈拿在手上竟十分輕巧,不似平常的宮燈:“虧了你們提醒,否則我恐怕免不了要磕碰了。”

鶯兒又把一個暖手爐放我另一只手里:“小主拿著取暖,冷了就趕緊回來,奴婢們會一直等著。”

我輕笑著搖頭道:“手爐就不必了,等會兒里頭的炭燒完了拿著反而冰冷。”

鶯兒點點頭,“那么這暖手爐小主不帶也罷。”

我笑道:“這就是了。”

鵲兒也笑,叮囑道:“小主可得早早的快些回來,別讓奴婢們擔心呢!”

我應道:“回去吧,我在自己家還能迷路不成,我去走走就來,凍不著我。”說罷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