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30 枷鎖

我望著他,輕輕“嗯”了一聲,“寵妃”二字聽上去仿佛是一片光明坦途,實際上這些古人又哪里知道“寵妃”這二字背后所深藏的凄然注定,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我不是真子兮的?”

志銳嘴邊劃過一絲笑來,“子兮琴意極好,從小跟我一起,自然也知道留香樂館,可她,卻從不會研究《離騷》,再加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表現,還不夠我疑心的么?”

我輕笑了笑,垂眸道:“志銳,你果然很聰明,你既然早就已經察覺,今日開了口,我自然也不想要繼續瞞你,因為我根本無從辯駁,但是許多話今晚你問過了,我也如實答了,就請你不要在別人的面前再多提起一句,否則就連我都不知道會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志銳眉宇間皆是不解,“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我對他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些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此事你必要對他人三緘其口,這樣對你,對我,甚至對所有人,都最好。”

志銳靜靜地看著我,過了會子,緩緩點頭,蹙眉道:“好,我答應你就是,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無奈一笑,“面對你,我總是會輸的,”他語氣漸漸宛然,“旁人如果聽到你以后會是皇上寵妃的這個消息或許會覺得高興、榮耀,但我卻反倒希望你永遠不是。”

我面上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問:“為什么?”

志銳嘆道:“寵妃哪里是那么好當的?”他神色恍然變得憂慮起來,“后宮的爭斗糾纏,古往今來,時有發生,這種爭斗會讓你時刻身處在風口浪尖上,危險至極,我不希望你最后會成為皇族斗爭中的犧牲品。”

我不置可否,低眸看見架上的燭光正輕輕搖曳著,底部是溫暖的橘黃,火尖上閃著幽幽的紅光,“若有一日,我果真如你所說處在風口浪尖上無法自救,到那時,你會幫我嗎?”

志銳抬手狠彈了一下我的額頭,“你覺得呢?”

我搖頭說:“我不知道。”

志銳低聲說:“無論你是不是子兮,我保護你,都理所應當。”他說這話的語氣中滿是寵溺,我曉得這種寵溺不是對真子兮的,而是對我的。

我看著他真摯的眼神,半晌無語,心中一酸,淚水又潸潸而落,伸出手去,“志銳,能在這里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

志銳拍了一下我伸出的手,又湊近捏了捏我的臉說:“我也很高興。”

我定了定神,端詳著志銳,與他視線交匯的瞬間,我的眼淚竟已不受我的控制,眼前一片模糊,這些日子以來,心里的恐懼,擔憂,委屈都在這一瞬間交織噴涌。

“志銳。”

我聲音很輕。

志銳應了一聲,扶住我的肩,輕輕摩挲安撫著我,溫和囑咐道:“進宮后要千萬小心皇后,她是老佛爺的親侄女,當然,更要小心老佛爺,你這么聰明,必定明白的。”

我啜泣著點頭。

過了一會兒,門上兩聲輕叩。

我低了低頭。

白歌進來屋子道:“時候不早了。”

我漸漸平靜下來,對志銳柔聲說:“確實不早了,你說的我都記著了,但你也不能忘記,你答應過我的話。”

志銳退了兩步,滿臉不舍之情,深深地凝視著我。我定了定神,讓白歌送了志銳離開。望著他的背影,我又不由得蹙緊眉頭黯然流下兩行淚來。

半晌過去,眼睛甚覺酸脹。我知必是不能再哭了,只得把心里溢出的悲傷和感懷再重新壓回心底。

明兒一早,我就要進宮了,但此刻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不顧白歌勸我就寢,披上錦繡披風獨自踱步至小院中。

晚風悠揚,圍著小院走了一圈,從缺口那里繞進去便到了子玉所住的稻棲閣,看著夾路上的一草一木,泥土香味馥郁鼻尖,心里忽然無比留戀起這個我已經居住了六個月的府邸,一時竟有些抑不住的感傷。

在現代我從沒發覺自己會是這樣感性的人。

正走著,余光無意間瞥見稻棲閣的月臺邊隱約矗立著一個凄傷的人影。我以為又是霽月躲在那里難過,走近了才發現站在那里的人并非霽月,而是子玉。

她正雙手合十仰面向著明月祈禱著什么,我立即停住腳步,退到一棵蒼樹后,月上中天,皎潔溫柔,柔和的月光把迷離夜晚烘托出一片難得的平靜與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樹丫上,漏下一片斑駁的黑影,枝葉的影子宛如繡紋一般投射在子玉身上,越發顯得她姿態凄清落寞。

夜音如此清凈,光色如此慘淡,耳邊似乎能稀疏聽見子玉極力壓抑著的斷續啜泣聲,我曉得她此刻思念的沉重,或許她現在腦海里的回憶正像洪水般翻涌,鋪天蓋地席卷著她的意志,啃噬著她的靈魂,掠奪著她的快樂……心里只能假裝那份美好的時光自己從不曾揮手告別過,因為惟有這樣才能麻木自己,人,才能保有一絲的冷靜和理智,才不會痛到癲狂。

原來無論是誰終究都逃不過命運的枷鎖,無疾而終的情愛終會被埋葬在現實中,眼前如子玉,方才如志銳。縱使子玉對那人有萬般情,千般意,恐怕今生也已經注定是有緣無份了,志銳對我之情亦然。

我靜靜望著子玉的這番情景,心里不禁覺得還真是應了那句“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的話。

綠珠原是西晉富豪石崇的寵妾,傳說她“美而艷,善吹笛”。趙王倫專權時,他手下的孫秀倚仗權勢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絕。石崇因此被收下獄,綠珠也墜樓身死。只是我并不希望子玉和那人會走上如石崇綠珠一般的不幸命運,其實許多事情正史都不會有所記載,最后全部都無聲無息地被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至于子玉,就連我也不清楚她的感情究竟會怎樣發展,又何去何從,不免為她心生擔慮,又突然覺得其實在某些情況下相濡以沫真的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是子玉和那人真在紫禁城中干出些什么破格的事情,那不僅是毀了他們自己,更是闖了彌天大禍,必要殃及兩家府邸上下幾十口人。

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來一般,但依照這兩天的情形來看,我卻更相信子玉不是那種容易被一份感情沖昏頭腦的人,在關鍵時刻,她是能夠保持理智的,至多是如唐琬那般的嘆一句: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嘆息了一晌后,回到閑汀閣,白歌已經幫我鋪好了床,我靜靜地平躺在被子里,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分明感覺全身疲乏難耐,可是卻整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頭腦中的意識無比清醒,直到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