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42 螞蟻

歇了大概一炷香,我們才起身下了碧螺亭,子玉因剛才被石子稍崴了一下腳,本以為沒事,但現在她卻開始感覺到腳踝有些許的發脹疼痛,我聽得也就只好讓她先攜了宮人們回永和宮去了。

見天色晴朗,我便還想再逛一會兒,蔚藍高高的天壁上鑲著大理石紋似的云縷,燕子愉快地劃破了天空的沉寂,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柳絮,像是一點一點的小雪團,隨風輕盈飄揚,上下浮動。

周圍栽種的一路杜鵑花隨風搖曳,三個一團,五個一簇,綻開的花瓣嬌艷得就像綢緞,不時還有淡淡的清香飄入肺腑,讓人陶醉,映襯在陽光下,綺麗多姿,絢麗動人。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儲秀宮前,儲秀宮屬西六宮,這坐落在樹叢中的宮殿,奢華巍峨,朱墻未至處露出的一個個琉璃瓦頂恰似一尾尾金色的凰翅。

但門前的一切卻安靜得不尋常,就好像是沉進了一片杳無人影的海市蜃樓里,就連來路上不絕于耳的鶯雀嘰喳,還有自不遠處假山上傳來的淙淙水聲,也似乎都在這里被悄然凝凍住。

上抬有楹聯曰:日映東方,光華被藝圃。源流北海,沆漾挹文瀾。

白歌有些畏怯,拉一拉我的衣袖,小聲道:“小主,咱們走吧。”

我瞧著她一臉局促緊張的樣子,笑問道:“怎么了?”

白歌愁眉說:“小主不知道,這里便是那瑜妃的住處,病氣重得很,還是離得遠些好。”

我問:“為什么?”

白歌想了想,煞有其事地說:“奴婢聽那些老嬤嬤說,這紫禁城本就陰氣重,特別是像井邊還有這些住著病人的地方根本不能來,會給人帶去厄運的。”

說到井邊,我心不由地一怔,穩了穩神思,又疑惑問:“瑜妃不是住在翊坤宮嗎?”

白歌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小主有所不知,這儲秀門及翊坤宮后殿、體和殿被修改成一間穿堂殿。體和殿東西耳房各改一間為通道,使儲秀宮與翊坤宮相連,關上殿門,兩宮依然可以成為獨自院落,原本為了修葺才讓瑜妃暫時搬去翊坤宮,后來老佛爺見瑜妃病勢愈加沉重,就在儲秀宮翻新修葺好的即日,便又叫瑜妃搬回了儲秀宮,儲秀宮正殿比起翊坤宮更加寬敞明亮,老佛爺的意思是讓瑜妃住得更舒心些,于病情也有益些。”

我點一點頭,雖未見過這瑜妃,但慈禧對她這樣關懷,來路也必定不簡單,若她也是慈禧那邊的人,往后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了,不免生出一聲嘆息來,苦笑道:“老佛爺對瑜妃娘娘還真是關懷備至,可見老佛爺宅心仁厚,是會厚待咱們的。”

白歌忽然發出“哎呀”一聲喊,整個人步步后退,言語斷續道:“小主……小主……你看……”

我回頭瞪了她一眼,“怎么這樣突然大驚小怪的沒有規矩,你到底怎么了?!”

她臂膀顫抖著指著地上,焦急道:“小主,你快看,你快看吶!”

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地上一看,當場也被唬了一跳,向后逼仄了兩步,十分驚訝——就在我剛才駐足的地方,竟有烏壓壓一整片蟻群從四路八方聚集在儲秀宮門邊的墻根底下,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只螞蟻,看得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更讓人震驚的是,這些螞蟻并未全部停在墻根底下,有一部分正慢慢爬在儲秀宮的紅墻玉壁上,蜿蜒而有序的形成了一個圖案!

白歌大跨幾步到我身邊來,訝聲道:“小主,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目光緊緊盯著墻壁上的圖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過白歌的衣袖問:“白歌,你看這個圖案像什么?”

白歌仔細端詳著,聲音顫抖,“像是……像是一條龍。”

我點頭,“是啊,像一條龍,”似有若無的,仿佛聞到一股怪異的味道,又問白歌,“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白歌挑眉望著我說:“沒有啊。”

我蹙眉,“你真的沒聞到嗎?”但我不僅聞到了,還覺得味道越來越濃了,聞著像是什么香料。

她嘗試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忍不住猛打了兩個噴嚏,“是,好像有一股很濃的香味,卻又不似尋常香料,聞著有些作嘔。”

我點頭,“有什么香是這樣的味道?”

白歌微微一愣,立刻駭道:“莫不是這儲秀宮被詛咒了?”

我松出一口氣,輕輕一笑,扭頭看了白歌一眼,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瞎說什么!”

白歌滿臉驚懼,“是真的!小主!奴婢以前在老家時就總聽老人說起過詛咒,許多事情就像現在一般的奇怪!你別不信!小主!咱們走吧!”越說她語氣越是激動,最后近乎哀求。

我無奈地搖一搖頭,“別怕,這世上哪有什么詛咒,必定是有人在搞鬼,專門來嚇像你這樣封建的人。”

白歌問:“封建?”

我寬慰道:“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詛咒,”又道,“退一萬來講,即便是有,但咱們又沒做什么壞事,怕什么?”

白歌面上青白相間,半信半疑問:“真的嗎?”過了一會兒,她又點了點頭,懇然道,“奴婢信小主。”

我“嗯”了一聲,那股奇怪的味道越來越重,熏得人頭發暈,我仿佛覺得那股味道就是從墻根底下散發出來的,就緩步走過去蹲下,深一吸氣,感覺整個頭皮都發痛,眼睛也睜不開,忙站起來,喊了一聲:“白歌!”

白歌即刻就過來扶住我,“小主!”

我緩了半刻,抽出絹子來揉了揉眼睛,連打了幾個噴嚏,勉強掙開眼,捂著鼻子,朝那墻根底下指了指,“味道就是從那兒飄出來的,肯定有東西埋在墻根底下,你去找個樹枝什么的,把東西挖出來看看。”

白歌“嗯”了一聲,立刻就去旁邊的樹叢里折了一根胳膊長小指粗的灌木枝干來,我留心把絹子覆在她口鼻上系在腦后,才悄聲說:“快些去。”

白歌上前去一面挖,一面止不住地咳嗽,不停地嫌棄道:“小主,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隨著白歌挖得更深,味道也更加濃郁,更加難聞。

我似乎能感覺到就快了,因為我已經快要忍受不了了,直問:“怎么樣,有東西嗎?”

“有了,有了,”白歌語氣倏而變得異常興奮起來,從懷里抽出一方絲帕裹著手竟掏出了一方木盒來,神色又是激動,又是疑惑,“這是個什么?”

她輕蹙著眉頭,將那方木盒捧到我面前,我卷起袖子接過手來,前后仔細端量了一番,大致是紫檀木為身,盒上整邊的柳葉花紋雕刻得十分精致圓滑,一看便知是女子用品,我指尖用力彈開已經生了銹的金屬扣子,一陣輕風過,拂開紫色的絲絹,伴隨著難言的騷臭襲來,里頭裝著的是暗褐色的大顆粒,共有五粒整齊地擺放在紫色的絲絹上,我打手又是一抽,那紫色的絲絹摸在手上質地柔密,像是蠶絲線織的,并非尋常人物能用的東西,絲絹一角上頭針腳均勻細致,繡著一枝錯落青竹繞著紅梅。

拿著木盒的時間久了,我已經感覺眼睛發癢,連舌頭都是苦辣苦辣的,受不了地蹙著眉頭,半瞇著眼睛問道:“這些顆粒是什么?”

白歌也不知怎么了,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一般,猛地一拍打,木盒從我手中摔落于地,本就腐朽,這下更是砸了個稀碎,我驚道:“白歌,你干什么?!”

她忙拽開我連連后退,神色驚恐道:“小主快離遠些,這些是麝香!”

“麝香?!”我扭頭一望,原在墻根底下的蟻群像瘋了一般的瞬間又轉移陣地包圍住地上的破碎木盒,仿佛當空皓日被烏云遮廓,曾經的蹤跡和光線一下就消失在人眼中且無處可尋,“可是麝香怎會是這樣的味道?”

白歌眼眸輕垂,小聲道:“小主,奴婢聽人說麝香中最厲害的林麝在還未和水劃開時就是這樣難聞的惡臭。”

我一聽,忙又向后退兩步,惴惴道:“紫禁城中怎會有這樣多的厲害麝香。”

白歌還未及說話,儲秀宮大門敞開,從里頭走出一位婦人,看起來大約三十上下年歲,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雙眉彎彎,面龐清秀卻病態盡顯,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在光線下發出淡淡的光暈,襯映得她面色更是蒼白,輕啟雙唇,語氣淡漠道:“你這婢女說得不錯,的確是麝香。”

我一愣,打量著她的裝束,樸素得的確不像是妃位,卻又見左右兩個宮女扶著她,這才敢確認,恭敬行禮道:“瑜妃娘娘吉祥。”

她擺擺手道:“不必多禮,本宮也只是個病中人罷了,受不得這么多禮節。”

我緩緩起身,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忙解釋道:“瑜妃娘娘,奴才不是故意要把儲秀宮弄成這樣的,只是奴才剛剛路過這里時看到了一個詫異的景象,一時好奇才……”

瑜妃抬手打斷我道:“不必多言,本宮都知道。”

我頷首,心里有三分驚詫,“娘娘都知道?”

瑜妃攏袖輕咳兩聲,“知道又或者是不知道其實都不打緊,珍嬪還是趕緊回宮去吧。”

我蹙一蹙眉,“娘娘和奴才從未見過,如何知道奴才就是珍嬪?”

瑜妃微笑道:“本宮與珍嬪從未見過,珍嬪又如何知道本宮是瑜妃呢?”

我笑一笑,“奴才明白了。”

瑜妃仰面望一望天,“入夏雨水將多,珍嬪可去園子里看看李花,否則被雨水打落了,就不好看了。”

瑜妃這話沒頭沒尾的說出來,我倒有些沒聽懂,轉身欲要走,她卻又出聲囑咐道,“珍嬪可要記住本宮方才的話。”

我怔了怔神,回身謝禮時,余光見她似乎故作無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便更覺得奇怪,雖揣摩著是否內有乾坤,卻一時無解,也只是輕笑著道了一句:“是。”旋即就疾步離開,但在回去的路上依舊低頭反復思索了許久,這才暗暗有些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