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63 文盲

這日晨起,外頭正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場小雨,有千萬條細絲蕩漾在半空中,宛如迷迷漫漫的一層輕紗,一下就把肆意萌生的蓬勃暑氣沖散了不少,反正不出門,我只穿著素凈的薄衣衫,披散著三千如瀑青絲,將一株婀娜姿態的木蘭小心地插入瓷瓶中,一色的淺素嫩白,清淡恬雅,有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美,一陣濕風灌入,我抬手輕輕打開雕花窗欞,看見窗外雨點滴答,自飛檐上輕輕滑過濺上芭蕉。昨兒我一時興起吩咐小廚房照著我的描述新做了幾樣精致點心,成品出來我很是滿意,午間時分便拿去了載湉的養心殿,翠竹透過落栗色的南熏湖紗掛簾,落了一地森森重影,剛放下食盒在案上分揀,載湉就隨手遞來一本折子,明黃色的緞面散著隱隱的光澤,面色半明半暗,“朕現在真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擔憂。”

我關心問:“皇上怎么了?”

載湉伸手點一點我拿著的折子,示意我看,“珍兒看后也好幫朕分析分析形勢。”

我輕輕蹙眉翻開手里的折子,喃喃念:“什么什么一,什么什么九,”上頭的文字簡直就像是鬼畫符,我完全看不懂,本也沒多想,順勢隨口問,“甲骨文么?”

抬眼才見載湉正用一種訝異的目光盯著我,須臾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珍兒說什么?”他又捂面笑了一會兒,揚聲問:“甲骨文?”

我撓了撓額頭,小心翼翼問:“不是甲骨文么?”

載湉站起來揉一揉我的后頸,滿面好笑道:“當然不是,上頭的文字是咱們滿文,朕從來不曉得珍兒竟不識得。”

我心“哐當”一震,心想完了,但轉念又一想,上次看的折子寫的分明是漢文,而且我在府邸時見志銳他們也都是用漢文,便理直氣壯道:“珍兒自小在廣州長大,整日在西式學堂混跡,家里哥哥姐姐們也都是熟習漢文,”聲音漸漸低下去,“不識得滿文有什么奇怪的。”

載湉抿嘴含笑,眼睛向下輕睨著我,淡淡道:“珍兒可曉得在大清不識得滿文跟文盲也差不太多。”

我聽這話心倏忽一揪,我好歹也是一個在現代寒窗苦讀了十六年的大學生,一朝穿越到清朝來居然被說成是不識字的文盲,心里自然滿是委屈和憤懣,卻又不能強言,只是倔強地把頭一側,發出一聲不甘心地輕哼。

載湉笑瞅著我,輕輕從我手中抽出折子,打開看了兩眼,嘆出一口氣又輕輕合上,“珍兒就不想知道上面說的什么話?”

我唇角一動,“珍兒才不好奇呢,”緩緩頷首,指尖一圈圈的纏繞著腰間玉帶上垂落的絲絳,“后宮不得干政,老佛爺都是警告過的。”

他歉然地撫一撫我的肩胛,湊近言道:“這便是氣話了。”

我依舊垂眸不看他,嘴硬道:“珍兒沒有。”

他盯住我,輕聲道:“朕今日早朝時問了李鴻章關于北洋水師的事,他未正面回答,隨后便上了一道折子給朕看,上頭寫著一句話。”

我忙問:“什么話?”

他笑,“珍兒又好奇了?”

我輕嗔了他一眼,身子微微一側,“皇上不說就算了。”

載湉拉過我的手,“朕偏要說,”我抬眸看他,在他清澈的眸底仿佛看見了我眼中的灼灼眸光,他道,“李鴻章的那句話里不過八個字,東亞第一,世界第九。”

我一聽,不免冷笑著搖一搖頭。

載湉問:“珍兒笑什么?”

我含笑道:“珍兒是笑李鴻章李中堂。”李鴻章吹噓的本領還真是了不得,大言不慚得都不需要打一下草稿,甚至臉都不會紅的。我看著載湉被蒙在鼓里的模樣,該把實情告訴他嗎?我這么做會不會改變歷史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

正在躊躇時,載湉黯然道:“北洋水師實力磅礴,朕既為此欣喜不已卻又擔心不已。”

我問:“皇上在擔心什么?”

載湉道:“朕曾跟你說過的,李鴻章一手把持北洋軍務多年,不讓別人插手,甚至于朕想拿回北洋水師都受重重阻礙,并非一件易事,若有一日李鴻章將北洋水師為己所用,大事休矣,”他停一停,指尖冰涼,“更讓朕擔心的是,北洋水師會不會已經被李鴻章歸為己用終有一日來對付朕。”

我輕聲說:“不會的,”又道,“只有愚忠之人才會做出這等愚事,北洋水師將領多是有識之士,必然不會的,皇上放心就是。”

載湉問:“珍兒如何知曉北洋水師將領為人如何?”

我當然知道,但我該怎么告訴他呢,難不成我要告訴他我是從歷史書上看來的?忽靈機一動,我輕笑道:“以前在府邸時偶然聽哥哥們提起過。”

載湉問:“他們說什么?”

我微笑道:“哥哥們雖并不知曉北洋水師實力究竟如何,但卻都曉得有一個水師將領叫鄧世昌的,不知皇上了不了解這個人?”

載湉想了想,幽幽道:“朕打聽過此人,乃是李鴻章的得意門生。”

我道:“鄧世昌為人剛正不阿,絕非結黨營私之徒,”我心中一動,定定注視著他,“其實皇上可以嘗試著將鄧世昌收為己用。”

載湉的目光明滅不定如搖曳的燭火,“珍兒何以這樣肯定?”

我微微沉吟,“珍兒也不瞞皇上了,在入宮前珍兒和二哥志銳在七夕出門玩樂時結識過一位少年東海賽冥氏,絕非平庸之輩,許多消息也正是此人告訴志銳的。”

載湉點點頭,過來半晌,他忽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半瞇著眼笑問道:“珍兒真的不識得滿文么?”

我瞪了他一下,隨即豎出兩根手指來,“滿文有什么難的,珍兒只需要兩個月必然能熟習,”說著,我還是沒忍住好奇問,“為何上次珍兒見的折子上頭卻并非是滿文?”

他無奈一笑,搖一搖頭,“呈上來給朕的奏折向來規定用章草書就,不過李鴻章嘛,向來喜歡有意為難于朕。”

我嘆息一聲,目光盯著載湉輕輕流轉,“皇上也是不易,前朝有李鴻章、榮祿一派守舊勢力虎視眈眈,后宮還有老佛爺并著皇后娘娘幾個緊追不舍。”

載湉拉著我的手摩挲,回視著我,笑意融融,“珍兒又知道了?”

隨后從養心殿出來,我便指使鶯兒去翰林院借出幾本初習滿文的古籍來,天色將晚時分鶯兒才匆匆回到景仁宮來,抱了幾本書進來,一本是乾隆撰的《御制盛京賦》,一本是奎善撰的《滿文流源》,還有一本最厚的是嵇璜撰的《清朝通志》,上頭大多是講滿文的篆字、歷史、修改、運用,我不過才靠在榻上隨意翻了半本《御制盛京賦》,就已經是看得頭昏腦漲,滿眼金星了,不禁自己哀聲嘆道:“乾隆高宗害人不淺!”僅僅是滿文篆字就足足有三十二體,什么鳥跡篆、垂云篆、鸞鳳篆,對于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全是天書,越盯著看就越感覺好像是在看電視劇里頭道士畫給妖怪的符咒。

卻是一個熟悉的男聲緩緩傳來耳邊,“讓朕聽聽是誰在抱怨吶?”

我一驚,驟然轉身,卻見載湉一襲銀灰蟒紋薄衫常服緩緩朝我步過來,忙起身相迎,鶯兒、鵲兒兩人早已行過禮站在原地不動,我睨了一下她們兩個,輕嗔道:“皇上來了怎么也不曉得通傳?”

鶯兒笑,“通傳本是高公公戴公公的事兒,既然兩位公公吭都沒吭一聲,便定是皇上不讓通傳,奴婢們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我笑嗤她一下,“想來是我平日里太過縱著你們這些小蹄子了。”

鶯兒、鵲兒笑道:“奴婢不敢。”見著載湉朝她們笑擺一擺手,兩人相視輕輕一笑,便識趣的退下了。

我又坐回榻上,一面翻書,一面和顏悅色問:“皇上怎么來了?”

載湉也屈身坐在我旁邊,在我耳邊輕輕一呵,低抑著聲音,“怎么?不歡迎朕?”

我側臉笑看著他,用胳膊肘輕輕搗了他一下,“怎么會?”

載湉柔聲道:“你早上送去的茶點朕嘗了,唇齒留香,十分可口。”

我含笑看一眼他,“皇上喜歡就好。”

載湉帶著笑,目光追隨著我到小幾上,“看到哪兒了?”說著,就將臉更湊近過來,“原來是《御制盛京賦》,這是高宗皇帝在第一次東巡盛京祭祖時所創作的一篇歌頌先世創業之功和盛京物產之豐富、人才之鼎盛的作品,‘長白隆隆,滄溟濊濊,形勝之選,奕世永賴’,高宗皇帝后令臣工廣搜載籍,據援古法,撰寫各體篆文,鐫刻成書,一種篆體為一卷,內容相同,共三十二體,”隨即挑一挑眉宇,感嘆道,“翰林院這次倒用心了,《御制盛京賦》確實是初學滿文者的必讀本。”

我側頭直勾勾地盯著載湉,淡雅如霧的晚光流云里,他寧靜地望著那張紙,濃密的眉,高的鼻,眼睛里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卻讓人不敢小看,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雅,沉吟片刻,我心突的一跳,竟生出一股惜然來,雙手捧過他利落的下頜,“皇上真厲害。”

他被我弄得一時不知所措,只啞然地望著我,“嗯”了一聲。

我又道:“皇上熟習滿、蒙、漢、英四種語言,更習騎射,可珍兒僅是面對一個滿文就被弄得一頭霧水,天崩地裂,珍兒現在自慚形穢得很,滿心只能覺著皇上的厲害。”

載湉笑著嘆了一口氣,搖一搖頭,眼波微微一橫,似溫潤泉水沁人心田,“朕是皇帝,朕是一國之君,自當要飽讀詩書,無論滿蒙還是漢英都需信手拈來,否則無法行外交之事,一問三不知,更是有失國體,”說著,他笑看著我一絲不放松,“但珍兒大可不必如此,作為后宮妃嬪其實只需每日養尊處優即可,可是朕的珍兒卻亦非甘于平庸,亦能朕所不能,會朕所不會,”眼角蓄著一抹狡黠的笑意,湊近道,“別忘了,朕的英文可還是得到珍兒指點的呢!”

我抿一抿嘴,歪過身子澀然說:“皇上打趣珍兒,那又算得了什么,珍兒不過是略懂皮毛罷了,憑著皇上的聰穎天資,不需兩年就必要超越珍兒之上了,屆時珍兒必定是望塵莫及。”

載湉笑睨著我,“果真一個滿文就把珍兒打趴下了?”

我一頭扎進載湉的懷中磨蹭著,“是啊,珍兒軟弱了……屈服了,”說著,我伸出一只手猛捶了兩下攤在小幾上的《御制盛京賦》,無可奈何道,“還是屈服在了滿文的淫威之下。”

載湉笑著拂過《御制盛京賦》,撣了撣,低頭朝我道:“好好的非拿它出氣做什么?”

窗外晚色朦朧疊合,我抓過載湉的另一只手,又縮了縮抵在他下頜的腦袋,嬌聲說:“不拿它出氣,難道要拿皇上出氣么?”

載湉笑得宛如灰色的夜空中正盈盈掛著的一舉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