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70 一舉

午日無事正欲小憩片刻,才放下手中剛喝得只剩下半盞的蜂蜜水,高萬枝便已經匆匆抽身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奴才今兒一大早就去內務府小心打聽了小主口中的那個楊立山楊大人。”

我忙問:“怎么樣?”

高萬枝道:“這個楊大人說起來還真有幾把刷子,光緒五年時,楊大人以員外郎出監蘇州織造,歷四任乃得代,又論修南苑工,賜二品服,后累遷奉宸苑卿、總管內務府大臣并正白旗漢軍副都統,前些日子剛要擢升為戶部侍郎,前兒只因著為皇上安玻璃窗一事惹惱了老佛爺,升遷事宜也只是擱淺至今,沒再提起過。”

我揣摩著點點頭,又問:“依你看來,楊大人這個內務府大臣在內務府可能說得上話?”

高萬枝想了想道:“楊大人畢竟是內務府大臣必然是能說得上幾句話,只是眼見著如今光景,雖同是內務府大臣楊大人卻著實比不上榮祿大人風光。”

聽了這話,我心里暗暗欣喜起來,靈光一動,忽生出一個絕佳的想法來,隨即起身對白歌道:“我要去一趟養心殿,不必午休了。”

白歌看著我說:“小主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能解如今困局?”

我笑,“我不過是要做一場好戲罷了。”

白歌也跟著笑道:“那么奴婢就讓鵲兒跟著小主去養心殿,小主既不午休,奴婢也好收拾收拾屋子,做些活計。”

我“嗯”了一聲,點一點頭。

高萬枝隨即說:“奴才這就叫常泰去養心殿傳話給范公公。”

話音剛落,高萬枝抬腳就要走,我出聲攔住他,“別急,我還有話要問你,”見高萬枝又回身過來恭候,我才接著問,“你今兒去內務府打聽沒叫什么偷偷摸摸的人發現吧?”

高萬枝笑道:“小主放心,鶯兒昨兒晚上出來就交代過了,今兒奴才去大廳時天還未亮,內務府周圍幾乎沒什么人,奴才以往在宮里有幾個信得過的兄弟,現輪流在內務府當差,奴才就是托他們告訴的消息。”

我送出一口氣,“這樣就好,”又道,“也是辛苦你了,一大早就為了我跑前跑后的,還拖各種關系,”說著,停了一下,想了片刻,又朝白歌道,“去拿幾錠銀子來。”

白歌笑著應了“是”。

我望見高萬枝訝異的神色,含笑對他道:“你那幾個兄弟當差也不容易,總不好叫他們頂著刀刃白為我做事,幾錠銀子雖不成敬意,倒也算我的一份薄禮一點心意,你帶去給他們幾個就說是我請喝杯茶的。”

高萬枝從白歌手上接過三錠銀子,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直到白歌出聲提醒,高萬枝才回神過來,“奴才替那幾個謝過小主賞。”

高萬枝退出去后,白歌捧了一件白羽紗面白狐貍毛襯里的大氅過來為我披上,顏色純白無一絲雜毛,指尖偶然觸及水毛只覺綿軟柔韌,細膩飄逸,更甚于昨晚的兔毛,我不禁問:“這是哪來的?”

白歌含笑,“這是小主入宮前二少爺為小主置備的,一齊放在箱子里帶進宮來。”

說到志銳,他還真是一個細心體貼的人,想必那個時候他已經懷疑我了吧,其實也不奇怪,畢竟是與自己相處了十多年的妹妹,一夜之間換了個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一想到那晚他說的話,雖說已經時過境遷,話也都說開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仍有些酸酸澀澀的,如果我不是正好穿越到這個他他拉子兮的身上,又如果這個他他拉子兮不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說不準我還真會動了心思被他的溫柔關懷打動。

但這一切都只是“如果”罷了。

早已無關緊要。

轉瞬已經出了景仁宮走了快半晌,眼前的霧靄好像一層乳白色的薄紗,一會兒分散,一會兒聚攏,纏繞在樹枝間,又或是高檐邊,水煙陣陣,浮去飄來,輕輕膩膩地使周圍一切都變得朦朧而微醺。鵲兒跟在旁邊打著燈籠,“今年這天兒還真是奇怪,前些日子那么熱,突然一下又這樣冷,好好的午后竟然下起了大霧,弄得人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養心殿的琉璃磚瓦被模糊昏暈了光華,窗洞內閃閃爍爍地漏出幾點淡黃的顏色,無邊無際的霧靄莽莽蒼蒼,分散聚攏,徐徐升騰,舉目望去,整個養心殿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樓。

載湉今日氣色極好,“朕本就要去景仁宮看你的,不成想你倒先著人來了,俗話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概就像是朕與珍兒一般吧!”

我歪著頭想了想載湉方才的那句,“雖說平日里人都喜歡讀一讀李商隱的詩,但是這一句皇上用的卻不好,”稍稍一側身,又小聲道,“珍兒不喜歡。”

載湉“哦”了一聲,凝視著我想要聽我說來。

我一抿嘴,掙眉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原是寫相思之苦的,分隔兩地,天各一方,深深相愛而又不能長相廝守,綺麗流動中含有沉郁悲慨的自傷,”說著,目光輕輕看向載湉,“珍兒可不想和皇上有這般情形。”

載湉將我攏于懷中,笑哄道:“好了好了,不過一句詩詞戲言而已,珍兒何必如此當真。”

我輕輕一嘆,抬眸望著他。

是啊,于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句戲言。

風自窗下貫入,空氣中瑟骨的涼意雖已透在冬寒之中,但養心殿里的爐火烤得卻是越發焦炙起來,散出融融如春日般的暖意,再加上地炕上的熱氣一烘,我手心沁出點子汗意來,這才發覺進來時未及解下大氅,我輕巧地從載湉懷里脫出,喊了一聲鶯兒,鶯兒隨即從外頭過來幫我把大氅換下掛起,載湉立在原地盯著我看了許久,開口道:“何必要換,珍兒今日穿的這件大氅花樣繡紋都十分好看,剪裁也十分配珍兒身形,裁衣之人想必是盡了心的。”

鶯兒退出去。

我低頭一笑,“不過是珍兒還未入宮時,志銳送來閣中的。”

載湉揣度著一挺眉,“你家中幾個哥哥待你倒是極好,”過了一會兒,又道,“也是,如果朕也有像珍兒一般無二的妹妹也必定會放在手心里疼的。”

我笑著搖一搖頭,“不過是珍兒在家中排行最末,哥哥姐姐們都讓著珍兒罷了。”

載湉悄步走近我,嘴角含著一縷笑意,雙臂輕輕環過我,低低一嘆道:“果然還是朕最有福氣。”

我仰面,“嗯?”

他輕吻我耳垂,溫溫道:“你卻是朕一個人的了。”

窗紗外是高遠而望不到的天際,心似是被溫暖盎然的春風軟軟一擊,我依靠在載湉的懷中,心境就像個現代課業沉重卻欲抵抗學習的孩子,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愿永久的沉淪在這一片幽幽不絕如縷的軟香中隨心所欲地懶惰散漫,外頭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片刻的安靜后,載湉仿佛覺察到什么,于是頷首問:“怎么了?”

我心里掠過一絲驚惶,“沒什么,”又笑問,“皇上怎么這樣問?”

他緩緩握住我的手,過了一會兒,對我輕聲道:“你在發抖。”

我搖頭,“珍兒……只是……有些畏寒。”

載湉睨住我,“還不說實話么?”

我心一震,就這樣被看穿了,反倒有些無措起來,只低頭不答。

載湉問:“內務府苛待景仁宮了?”

被戳中心思,我鼻頭不免一酸,幾乎要落淚。

他不再說話,只緊了緊摟著我的手臂。

我伸手挽住他修長的脖頸,湊近他道:“皇上,珍兒知道緣故,有法子讓自己脫出險境。”

他笑。

我道:“皇上可曉得內務府大臣楊立山楊大人?”

載湉依舊目光柔軟地看著我,稍一揚眉,緩緩點頭。

我接著道:“榮祿大人是老佛爺那邊兒的人,得了老佛爺歡心自然能不顧祖宗為所欲為,楊大人仕途本也暢通無阻,只因著之前為了皇上的事得罪了老佛爺,這才被冷落,若珍兒能助楊大人一臂之力重獲老佛爺歡心,那么珍兒的困境也就順勢解決了不是?”

載湉含笑睨著我,“你怎么肯定榮祿就是老佛爺那邊兒的人?”

我笑,“這是人所皆知的,”又道,“況且珍兒前腳剛出言不遜,內務府后腳就緊接著給珍兒一個下馬威,這也太快了不是?”

過去須臾,載湉又問:“你當真想幫楊立山重獲老佛爺歡心?”說時,他眼中帶著幾絲打量。

我一笑,把臉靠在載湉的肩上,“當然不是這么簡單,珍兒是在想,若是皇上能將楊大人說動籠絡住……”

載湉道:“你想將楊立山安插在老佛爺身邊?”

我“嗯”了一聲,“這樣皇上做起事來不是會更方便一些?”又道:“一舉兩得,有什么不好?”

載湉問:“你想怎么做?”

我向后一仰,眼神盯住他道:“先不管珍兒要怎么做,前提是皇上可有把握能說動楊大人?”

載湉淡淡一笑,靜了一會兒,輕聲說:“楊立山,本就是朕的人。”

這句話倒叫我怔住了,載湉笑看著我,片刻我仍不動,他抬手狠狠揪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怎么了?嚇傻了?”

我搖一搖頭,揉一揉鼻子,愣愣道:“沒有,”抬眸望著眼前的載湉,忽覺這才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絕是那些寥寥幾筆勾勒出的模子遠遠不及的,“只是覺得皇上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厲害,”一時,我心里竟第一次開始對后面會發生的事情產生了好奇,與載湉相處了這些日子,我深知他絕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傀儡皇帝,他有布局,有謀劃,有城府,有學識,能隱忍,能識人,能包容,能觀色,可為什么最后他卻落得個那樣慘淡的收場,大約半晌過去,我終于回神過來,癡癡一笑,心中猛然又劃過一股巨大的哀嘆,悔道,“早知道這樣,珍兒何必要繞那么大個圈子,”嘆息一聲,最后又道,“就直接來找皇上訴訴苦就好了啊!”

載湉不由失笑,作勢道:“誰叫你平白小看了朕?”

我湊近小心問:“皇上生氣了?”

話音未落,只見載湉抿嘴一笑。

我看著他笑,自己不覺也笑起來,“那就是沒有生氣。”

片刻后,載湉斂起色來,正經問:“快說啊,想怎么做?”

我疑惑,“怎么還要問?既然楊大人早是皇上的人,景仁宮好壞不就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嗎?”

他笑嘆道:“你以為那么容易,即便楊立山是朕的人,但由于現在時機未到也并不好公之于眾,特別是老佛爺要是知道了,你以為楊立山還能待在內務府做事么?”

我淺淺嘆息一聲,盯住載湉說:“珍兒明白了,原來還是要找個由頭才行,”說著,我頷首輕笑一聲,不免道,“古有三國吳蜀聯盟合抗曹魏,現又有帝盟暗抗西宮老佛爺,”大概是這話說得太過滑稽,載湉面上也跟著浮出點滴逗笑來,我繼續道,“新年將至,必有大宴。”說完,我盯了載湉一眼。

載湉輕聲“嗯”著松快地掙了掙眉。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了,霧氣也漸漸褪去,灰色的半空中似乎有粉膩膩的小雪花隨風紛揚飄落,像是一粒粒白糖,又像是細細的棉絮,我開口問:“下雪了?”

載湉低眸看我一眼,隨即目光也往窗外看去,“是,下雪了。”沒過一會兒,雪就下得更大了,晶瑩剔透的仿佛謫仙從天界撒下的瑩白色花瓣雨,玉葉和銀花交雜一塊兒,干凈得無法形容,又好像有千絲萬縷的情緒似的,不消半晌,空樹枝上就掛滿了一條條既柔軟,更厚重的雪條,還有一些薄薄的冰甲,就像春日里還未綻放的花苞,眼影搖曳,高而深遠,載湉懷中的溫暖宛如一隙溫泉,脈脈流淌入我心溪里,眼里仿佛已至明媚嬌艷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