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問過榮壽公主有關富察志端的任何事情,更加不知道富察志端究竟因何而死,本以為榮壽公主和早夭的額附富察志端并沒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以往傷懷不過是因為自己年少就成了寡婦,但從今日景象看來榮壽公主對富察志端的感情似乎不像我想的那般淺淡。
瑜妃眉宇淡淡道:“額附向來是大公主心中所痛所惜,今兒娘娘的話確實欠缺考慮,說得重了些。”
慈禧“嗯”了一聲,舉目看著敦宜皇貴妃,靜然道:“你也是守寡之人,言語間怎能這般奚落于大公主,以往哀家喜歡你機靈,看見你就宛如看見了哀家年輕時候的樣子,”輕輕一聲嘆息,“卻不想你竟會說出今日這般糊涂言語!”
敦宜皇貴妃頷首,低聲道:“奴才剛剛不過是隨口說說。”
榮壽公主一掙眉:“隨口說說?!”
慈禧隨即肅聲道:“隨口說說也不成!”
敦宜皇貴妃應了“是”。
慈禧轉眸又對榮壽公主道:“你也無須這般氣憤,事情都過去多久了,也該學著釋懷,再這樣鬧下去,若非要傷了后宮和氣?”說著,又嘆息一聲,溫言道:“敦宜皇貴妃方才的話大概也并非出于有意,哀家已然斥責了她,你也消氣吧!”
榮壽公主泛出淡淡紅色的眼眶里似有幾滴晶瑩,聽了這話,也得平聲靜氣的坐下,不再發作。
過了一會兒,慈禧的目光又幽幽看向子玉,言語間似有若無的暗示道:“其實,哀家就喜歡大公主這個性子,才讓她長久的入宮陪伴左右,憑著旁人如何好,眼光卻只能看見自個兒身邊的額附,大公主的情深義重,至死不休,其之婦德更堪為女子典范。”
我不敢太過,只微微側頭瞄一眼子玉,見著她嘴角含著一縷淡淡如云煙般一撩即散的笑意,隨即緩緩對慈禧道:“大公主對額附的情意感天動地,自然當世無二。”
慈禧默然片刻,又道:“說起來皇上近來不是在乾清宮就是養心殿,也該多出去鍛煉騎射,畢竟咱們大清是在馬背上得來的天下,”隨即目光側過去看了看隆裕,又回過來看了看我和子玉,“你們幾個倒也該時常多提醒皇帝,不能因文廢武。”
隆裕嘆息道:“老佛爺說得是,奴才何時不勸來著,皇上也得要聽啊!”說著,視線偏生斜了我一眼,“要說皇上最聽哪個的話,珍嬪若當第二,誰還敢稱第一呢?”
我淺笑,也不客氣,“倒是奴才的錯了!”
今夏的天氣雷雨很多,去時天氣尚好,姣好日光當空流照,不想才說了一會子話,突然天色就變得陰下來,雷聲大作,不消片刻,殿外瓢潑大雨就已經傾盆而下。
榮兒去外頭瞧了瞧,李蓮英正好步進來:“奴才剛從外頭回來,雨下得極大,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要耽擱諸位娘娘小主回宮呢!”
慈禧笑道:“今年這天也是奇怪的很,說熱就熱,說下就下的,就跟小孩性子似的說變就變,你們可是走不成了,看來是老天爺想多留你們在寧壽宮陪哀家多說話呢。”
見雨天大作我心中雖不悅,但慈禧在前,哪敢抱怨天氣,急著要走,見眾人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爺有心,能跟老佛爺多說會子話,正是求之不得呢!”
我也只得附和。
慈禧聽見這些話不免高興,越發上了興致與眾人閑聊。
一時聊到喜事,我便道:“聽說那爾蘇大人不日將要娶妻,還是老佛爺親自下得懿旨指的婚呢!”
瑨嬪笑道:“那爾蘇大人可真是好福氣!”
我笑,“可不是嘛,年里加官,年后娶妻,還是老佛爺親自指婚,極大的體面,極大的尊貴呢!”
瑨嬪又道:“難怪去年年尾總能見著那爾蘇大人往寧壽宮這邊跑。”
慈禧笑,“那爾蘇那廝哀家看著的確歡喜,固然要給他指一門好親事,絕不能虧待了他。”
瑨嬪笑,“老佛爺還真是看重那爾蘇大人呢!”
我陪笑道:“那爾蘇大人能文能武,最能彰顯滿人體統,很有些當年圣祖爺身邊一等侍衛納蘭大人的風范。”
說到這里慈禧掩不住的喜歡,忙笑道:“珍嬪這話倒是不錯,哀家也一直如此覺得。”
又多聊了兩句,直到未時三刻,雨方漸漸止了,眾人才向慈禧告辭各自散去。
雷雨初歇,妃嬪們大多結伴而行。我見瑨嬪又是獨自一人,便拉了她與我和榮壽公主同行,出來寧壽宮,見敦宜皇貴妃、珣嬪二人正要一同回宮,子玉跟著瑜妃路過,雙雙朝著敦宜皇貴妃行了禮,敦宜皇貴妃打量瑜妃幾眼道:“瑜妃面色果真好多了。”
瑜妃含笑道:“是趙太醫醫術高明。”
敦宜皇貴妃輕嗤一聲,“太醫院醫術佼佼者甚多。”
子玉盯著敦宜皇貴妃的眼神十分駭人,里頭藏著三分慍怒,三分自持,四分怨恨,這些情緒落在我眼里皆成無限擔憂。
隨后,敦宜皇貴妃也沒過多糾纏,眼角一飛就領在頭里離去了。
下過雨路滑難行,一個不小心就會濺起一裙泥水,烏云蔽日,天色沉墜墜的也并不甚好,一行人走得極慢,聊及瑨嬪,說是本來與瑜妃住在一處,后來因瑜妃去了儲秀宮,咸福宮一時沒了主位,也就讓瑨嬪一人獨占了一宮,風過處,樹葉嘩嘩作響,我對榮壽公主道:“真沒想到大公主對額附的感情竟是這般深厚。”
瑨嬪淡淡說道:“這是自然,大公主和額附應該算的上是青梅竹馬。”
我好奇,“青梅竹馬?”
榮壽公主苦笑道:“我和額附其實一早就認識的。”
我有些許的訝異,“一早就認識?”
榮壽公主點頭,“他是滿清王公富察景壽的兒子,一等蔭生,經常會跟著他阿瑪富察景壽出入宮中。和志端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光,我們一塊兒在陽光下騎馬,在林子里狩獵,在郊外喝酒談天,暖陽和煦,微風輕拂,伴著手里桃花釀淡淡的熏香,不沾春秋,無關風月,只為真心。”聽著榮壽公主說起這一段美好的時光,她面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小女兒的嬌俏神色,就連極小的細節她都能記得清楚,仿佛那段日子已經深深的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她嘴角不經意露出的笑容宛如泡在一罐蜂蜜中封存般的長久甜蜜,這是我之前一直不曾在她面龐上或是眼中看過到的。我想,那時的榮壽公主應該是陷在熱戀中的幸福女子。
也可想見富察志端的死對她的傷害有多大。
無關風月,只為真心。
紅拂女與虬髯客第一次見面時說的一句話,兩人真心去面對未知的一切,彼此欣賞,共度余生,比起海誓山盟更讓人矢志,只可惜最后還是逃不過“看盡洛陽花,春風容易別”的凄凄結局。
我笑,“原來大公主的騎術這么好是額附教授的。”
榮壽公主也跟著笑道:“我的騎術向來很好,哪里需要他來教授呢?”
我側目看著榮壽公主,顯然她還沒有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終是問出了那個剜心的問題來,“可是額附何以會這么早就去世?”
瑨嬪聲音輕輕然,“額附是因病去世。”
榮壽公主方才面上的笑意不消片刻已然全部消逝,惟剩一片落寞神情,“若是他那日不去參加那場圍獵或許就不會患上附骨疽,若是我那時能照顧他更多一些,他也不會這么早就……那時我以為我們還有許多的時間……”
珣嬪慰聲道:“這如何能怪得大公主,”嘆息一聲,又道,“大公主那時也不過二八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