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94 沸揚

載湉聽后,輕笑著垂下眼瞼,低低道:“有錯便該責罰。”

我望著他道:“可是翁同酥大人和皇上情如父子。皇上真的下得了手嗎?”

載湉吐出一口氣,沉聲說:“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若是因為是朕的老師就錯而不罰,實在有失不公。”

我道:“可是皇上,天子犯法何曾與庶民同罪過?”

他道:“以往沒有,那便自朕而始。”

載湉這話一出口,著實叫我吃了一驚,也難怪他是能做出“維新變法”這樣舉措的人,而后載湉又向我控訴幾句李鴻章的不是之處,我好言勸慰兩句,他胸中的怒氣就也漸漸消了。

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卻不想李鴻章偏不安生,居然還鬧到了慈禧那里,弄得前朝后宮一時沸沸揚揚。窗外的雨“嘩嘩”下著,猶如千萬條銀絲,蕩漾在空中,恰如串成的珠簾,我看在眼中卻根本無意欣賞這樣的美景,寧壽宮中此刻氣壓低沉一如窗外天空中籠罩著的烏云,似乎有難以遏制的怒意彌漫在空氣中感覺馬上就要爆發。

原本慈禧叫了后宮眾人來寧壽宮品茶閑話,結果還未說得幾句,載湉也至,慈禧便向載湉提起了關于北洋水師的話,“李鴻章自元年始掌管北洋水師多年,甚多經驗,皇帝實在不該在朝上對李鴻章說出那樣不過腦子的提議來。”

北洋水師一直是載湉的一塊心病,他本就對李鴻章氣恨難消,今日又聽了慈禧這樣的話,怎能不怒,便全然不管旁邊還有眾人,猝然豎目道:“老佛爺,當今局勢眼見著緊張起來,朕身為一國之君,理應知曉有關北洋水師的一切軍務,只聽李鴻章一人之詞怎可明晰,”又道,“常言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今朕卻連自家水師大權都不能掌握,將來何以面對強大的日本與西方諸國?”

慈禧忽大笑道:“強大的日本?”言語間特意加重了“強大”二字。

載湉目光沉悶地看著她,道了一句:“是。”

聽及要談前朝政事,因著后宮不得干政的規矩,眾人皆自覺行禮欲要退下。我自然也跟著大流行禮正要一道退出寧壽宮,腳尖卻還未及跨出一步,慈禧就道:“珍嬪留下。”

步子凝滯下來,只得回頭繼續聽著兩人說話。

子玉和榮壽公主聽得慈禧忽叫住我,大約也知道沒什么好事,身子都跟著一震,踏出屋子前兩人都回身朝我隱隱地拋來一個甚為擔憂的目光,我見之則是聳聳肩,并付出微微一笑,好讓她們放心。

幾位太妃最先退出寧壽宮,現早已遠去,我側目靜靜看著她們的背影倒不得不感嘆一句她們那“世事如云任卷舒”的淡然態度,很快,幾人就連背影也看不見了。

天上的雨點像篩豆子似的往下掉,驟雨抽打著地面,雨飛水濺,迷蒙一片,仿佛天地間只有隆裕那一抹漸行漸遠的明黃色最為顯眼。

我心里一陣惡心,稍撇了撇嘴,收回視線來。

慈禧目光掃過我,又掃過載湉,緩緩捧起小桌上頭的瓷盞抿了一口,隨后只蔑然道:“不過彈丸小國耳!”

載湉聽言,臉一時急的煞白,深吸一口氣,試圖解釋說道:“日本明治維新舉措頗豐,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國力日漸強盛,即便算不上什么強國,但也絕非是大清可以小看的,即便北洋水師實力不弱,卻也得要嚴陣以待不容差錯才好。”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些話對于慈禧來說不過是對牛彈琴。

慈禧的充耳不聞盡在意料之中,她只安然細數以往的功勞簿道:“八年時,皇帝才多大,朝鮮發生壬午兵變。丁日昌奉命率威遠、超勇、揚威三艘軍艦赴朝以壯聲威。清軍拘捕大院君,迅速平定叛亂。

十年時,中法因越南問題再起戰事,為加強海防力量,‘超勇’、‘揚威’開赴南方,準備會同南洋水師的‘南琛’、‘南瑞’、‘開濟’、‘澄慶’、‘馭遠’,組成特混艦隊一起南下。日本看到大清對法作戰,便試圖在半島挑起事端,唆使朝鮮親日的開化黨發動政變,驅逐駐朝大清軍隊。為穩定局勢、震懾日本,丁汝昌奉命率‘超勇’、‘揚威’從上海北上,并指揮‘威遠’運送淮軍增兵朝鮮,很快平息局勢。

況且北洋艦隊各主要戰艦艦長及高級軍官幾乎全為福州船政學堂畢業,并多曾到西方英國海軍學院留學實習。中層軍官內多有原留美幼童,被召回后到福建水師學堂學習海軍后服役。艦隊內一直亦有外國人擔任軍官作技術專家及指導。北洋艦隊的軍官多能操英文,內部指揮命令亦是以英文發號,”說著,慈禧含笑打量了載湉兩眼,“說起來,皇帝的英文尚在學習中,恐無大用。”

載湉面對慈禧的列舉與挖苦全然不怯,只道:“老佛爺只道八年、十年之事,卻不道十一年時,清廷深受法國艦隊橫行無忌地刺激,十六年時,瑯威理‘升旗事件’發生后,北洋水師洋員數目更是銳減。”

慈禧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籠了一層愁煙,“皇帝如何知曉十六年北洋水師洋員數目銳減?”

我心隨之一怔。

載湉卻只作不覺,嘴角含了一抹淺淡平和的態度,沉著說:“瑯威理‘升旗事件’在前朝中還有何人不知?”

慈禧眼睛看向我問:“珍嬪也曉得么?”

我含笑低下身軀,“老佛爺明鑒,此事奴才并不曉得。”

慈禧“哦”了一聲,機巧說:“不過哀家聽說前幾日皇帝下朝后怒氣沖沖的進入景仁宮,難道就沒有跟珍嬪說起過北洋水師的事情?”

我淡淡一笑,眼眸看向載湉,“皇上從未跟奴才提及過北洋水師之事,只是那日皇上心情的確不佳,進了景仁宮一言不發,奴才隨口寬慰了幾句而已,”又道,“后宮不得干政,奴才知曉的。”

慈禧凝視著我道:“珍嬪果然與眾不同,只是隨口寬慰幾句就能叫皇帝怒氣盡消。”

我眼睛始終盯著身側的載湉,隨后笑道:“皇上不嫌棄奴才愚笨罷了。”

載湉未管慈禧是否開口,只回看著我道:“珍嬪性行溫良,端莊淑睿,甚得朕心。”

慈禧含著淺淺的笑意道:“看來皇帝大有封珍嬪為妃之意。”

載湉正色道:“待珍嬪育有子嗣,便仰承老佛爺慈諭、以冊寶、封爾為妃。”

慈禧聽言,面色明顯不快,卻也無法駁斥這話,只是沉默著。

想來,慈禧應該心中已有決斷,她是不會讓載湉和我有孩子的。

我低首,心中自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和載湉是不會有孩子的,因為歷史不會錯,不過今日在載湉提及子嗣時,我能看見他的目光中宛如有一汪清泉般的眷然,隱約其間又有幾許春花亮蕊閃爍,我才恍然發覺他有多么期待一個孩子的降臨,期待一個我和他的孩子降臨,此時擺在大窗下的一盆海棠花悄然落入眼中,層層疊疊地開得正嬌艷,顏色鮮紅得像是我心中沁出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