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一章 引子

唐總章元年,秋。

長安城南,終南山脈乃是京畿附近的最高山,時值深秋,青白色的霧靄流竄在山間,映襯著掛了霜的紅楓,如遒勁的狼毫濡滿朱砂,潑墨宣紙上揮毫一筆,適逢夕陽西下,這大片暈染的楓林便與夕陽絕色融為一體,煞是好看。薄暮間隱隱透著汀淙環佩之音,似是回蕩著不遠處東西兩市的駝鈴,極度的鼎盛喧沸與寧謐潺湲在此處兩合為一,倒也毫不突兀。

晚風漸起,流嵐隨著山勢將塵世的悲歡離合從山頂上的觀星塔直吹落山谷,都歸至于谷崖下那方古樸的道觀之中,瞭望樓上的銅鈴在清風的吹拂下,發出悅耳的聲響,引得雀鳥駐聽,卻又驚擾,驀然摶飛直上層云,不知何所蹤影。

此處名為觀星觀,雖是道觀,卻沒有終日打坐練功的道徒,只有當朝秘閣局丞李淳風,以及幾名在此充當雜役的秘閣局生員候補。秘閣局這名字聽起來神秘,所做的卻不是什么秘而不傳的勾當,而是掌管歷法演算,預測日月食等異常天文現象。

李淳風何許人也?便是那長安城里人人樂道的曠世之才,相傳他九歲拜至元道長為師,十七歲成為秦王府記事參軍,二十五歲上書直陳當時通行的《戊寅元歷》中的十八條錯漏,被太宗拜為秘閣局前身太史局的將仕郎,而他此生最得意之事,莫過于與當世神算袁天罡合著了舉世聞名的《推背圖》。

傳說袁天罡將八卦術數演算之法傳授給了李淳風,李淳風如獲至寶,算著算著入了迷,竟算出唐以后兩千多年的國祚,直到袁天罡推著他的背道“天機不可再泄”,方才罷休。

眼下巨作已成,袁天罡駕鶴西去,時年六十六歲的李淳風乃當世唯一能解讀此書之人。

恢弘壯闊的落日緩緩沉下終南山去,自觀星觀轉過兩道坡嶺,就是弘文館別院的所在。十六年前,渭河發大水淹了長安城里的弘文館,天皇李治下令在此處修筑別院,用來修復在洪水中受損的書卷,這里雖然比不上城中弘文館,位居皇城,是皇子與親貴督學之所,卻保存著大量重要文獻,有重兵把守,曠世杰作《推背圖》現下便藏于館中。

快到宵禁時分,遠處的長安城已沉淪在越來越重的暮色里,萬籟俱寂,唯有山間的雀鳥咕咕。夕陽余暉下,一紅衣戎裝少女策馬翩翩而來,正是李淳風唯一的徒弟樊寧,她年方二八,已是窈窕初長成的年紀,小臉兒白皙細嫩,吹彈可破,秀眉纖長,一雙桃花眼如同沉著春日的明湖,瑰麗燦爛又清澈動人,桃花面上粉黛不施,如清水芙蕖,神情與裝束亦與長安城街坊中妝發精致的姑娘們截然不同,顯得美艷而又英氣。她尚在襁褓時,便被李淳風收養,兩人相伴多年情如祖孫,但李淳風是個道士,日日又醉心于擺弄渾天儀,自己饑一頓飽一頓,自然也沒工夫養育小娃娃,故而樊寧身量極其瘦弱。與此相悖的,則是她驚人的氣力,觀內擺放的純銅鑄渾儀,秘閣局的男生員們要兩三個人才能抬動,她卻一人就能抬起,連李淳風都頗為感嘆,說她天生是練武奇才。

弘文館別院正門處,樊寧匆匆下馬,亮出傳符,以近乎命令地口吻中氣十足道:“我乃秘閣局丞李淳風之徒樊寧,奉師父之命,前來取《推背圖》抄本。”

守衛見傳符上朱紅色的印格外清晰,應屬東宮所有,不敢怠慢,立刻讓開一條路,一名牽馬卒過來,將樊寧的坐騎牽至一旁的拴馬樁。守衛長是個胡人,生得虎背熊腰,見來的不是李淳風而是樊寧,鴉青的眼眸上下打量一番,一笑滿臉的絡腮胡須亂顫,打趣道:“你師父又去平康坊吃酒了?”

樊寧怎會聽不出這守衛長在刻意刁難,她貼身收起符節,一撩搭在肩頭的紅絲發帶,眼底閃過幾絲促狹,故意以眾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大聲道:“我師父若不去平康坊,怎知曉官爺把人家歌伎肚子都搞大了,又如何能設計幫你說服尊夫人,促成這樁美事呢!”

守衛長這樁風流案本就是眾守衛背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被樊寧驟然提起,他只覺極其窘迫,不敢再挑李淳風的理兒,清清嗓子打斷了周圍人的哄笑道:“女娃,你可千萬別覺得我是在刻意刁難,今天你恐怕是取不成這抄本了……”

守衛長話音未落,樊寧的雙手便“啪”地一聲按上了附在背后的一雙竹棍的末端,“霍”地一聲,竟拔出一對細劍來,驚得守衛長一趔趄,后退兩步忙擺手解釋道:“都說了莫怪我了……是抄書的師傅今日著了風寒,沒將書抄完。不信,不信你隨我去看……”

“我可不去”,樊寧將劍插回背后那對細竹做的劍鞘里,三分笑罵兩分唬道:“官爺應當知道,這活計是誰派下的,明日若還拿不到抄本,我可不替你們頂這個雷,直接去東宮找太子殿下領罰罷!”

說完,樊寧便拂袖而去。一名守衛湊上前來,操著手吸溜吸溜鼻涕,對守衛長低笑道:“秘閣局丞不過區區七品,即便奉太子之命,他的徒弟也太過乖張了,機靈詭辯的,不知還以為她是個公主郡主呢。”

“一看你便是外鄉才調來的,不知深淺。長安城里的混世魔王多如牛毛,唯獨這丫頭千萬別惹,你即便真得罪了公主郡主,總還有地方評理,但若惹了這丫頭,就等著做劍下鬼吧!認識的都說她是紅衣夜叉轉世。莫看她現下還有個人樣,她若狠起來,就靠那雙桃眼,就能勾魂攝魄的。要是惹怒了她,只消雙目一瞪便可讓你神志錯亂,變成廢人。去歲啊,她就曾逼瘋了員外郎的夫人……”

樊寧想都不用想,便能猜出這些人切切察察在說些什么,她驀地一轉頭,故作兇態,果然嚇得那幾人同時向后一趔趄。樊寧忍笑回過頭,心想去年那事,明明是員外郎家的當家主母虐殺繼子,還逼死了丫鬟頂罪,銷毀證據,她逼不得已,才披頭散發裝夜叉鬼嚇她,誰知這人不怕良心譴責,卻怕極了鬼神,登時就嚇出了失心瘋,把所有事情都招了。案子是破了,犯人也緝拿歸案,而她這終南山紅衣女夜叉的傳說,是跳進渭河里也洗不清了。

若這世上惡人皆怕鬼,多她一個又何妨,樊寧想著,聳肩一笑,上馬掉頭,向終南山方向馳去。

觀星觀里,李淳風正坐在古槐下自弈。這青墻烏瓦的道觀已有二三百年歷史,看慣戰亂風雨,毅然挺立,似是彰顯著主人的風骨,而道觀初建時,這古槐便已蔚然成蔭,無人知曉它是何人所種,抑或是何處飄來的風種,只是遙遙看到這參天古槐,便知到了李淳風居所。

樊寧從弘文館別院趕回此處時,暮色漸沉,李淳風已辨不清棋盤上的黑白子,嘴里不住嘟囔著:“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

“無極不無極我不知道,天暗成這樣,黑白看不見,再下下去可要成烏眼雞了”,樊寧從側門進觀,將馬匹牽入棚里,從桔槔汲出的清水里舀了一瓢,邊喝邊嗔道,“方才那一趟算是白跑了,那守衛長只顧著吃喝嫖,拓本竟沒有抄完,明天還得去,師父不是神機妙算嗎?怎的連這點小事也算不出來,平日里嘟嘟囔囔那些,是不是都是騙人的?”

李淳風依然摸黑看著棋盤,嘴里絮絮叨叨不知所云,樊寧好氣又好笑,大步走上前,將符節撂在了案上,攪亂了棋局:“死!局!了!師父還裝模作樣下什么呀?明日師父自己去找他們拿罷,我可不伺候了!”

李淳風號黃冠子,是個清癯瘦削的小老頭,年近七旬,華發滿頭,卻精神矍鑠。他雖為道士,亦是博士,精通天文、歷法、陰陽、算數等多門學科,為人瀟灑不羈,不拘小節,上至天皇天后,下至鄉野黎民,他都能與之暢談不休。眼看樊寧這逾規越矩的賴樣,他毫不生氣,起身捋須笑道:“我說你這丫頭愈發賊了,只看一眼,就能斷出是死局了?不過是多跑一趟腿,就當消消積食罷,莫要那般偷奸耍滑。再者說,誰說為師掐算不準的?你看那西邊有彩云飄忽,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會有貴人來此造訪為師。”

樊寧不理會李淳風的說辭,繞著圈看著他,一副嫌惡之色:“嘖嘖嘖,師父今日又去哪轉悠了,身上的污漬像尿上了似的,真是腌臜……”

樊寧話音還沒落,大門處忽傳來一陣馬蹄聲,師徒兩人同時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只見來人是個清秀的白面少年,他身量修長約莫八尺上下,瘦削文秀,身著聯珠紋錦緞圓領袍,頭配子午簪玉冠,即便隔著數十丈開外,亦能看出此人身份顯赫。樊寧瞪大眼睛望著這來人,倒不是不認識此人,而是驚訝于為何他會在此時來到此地。而這男子見樊寧望著他,竟起了幾分羞赧之意,不由得輕咳一聲,眼神有些游離。及至道觀門前,他翻身下馬來,同其他秘閣局生員一般上前對李淳風插手一禮道:“李師父,太子殿下有令,明日一早,請李師父入宮,圣人與天后相召。”

樊寧乜斜了李淳風一眼,一叉柳腰,雖然穿著時興的男裝,動作也大刀闊斧,一舉一動卻免不了女兒家的嬌柔:“所以師父算出要來的‘貴人’,就是這薛大傻子?”

“薛大傻子”本名薛訥,字慎言,今年十九歲,其父正是沙場上威名赫赫的右威衛大將軍兼檢校安東都護薛仁貴。是年初,薛仁貴因平定高句麗被天皇天后封為平陽郡公,雖然他仍率領大軍遠在遼東,薛家在長安城里依舊風光無限,薛訥也被沐皇恩,被征辟為“城門郎”,掌管皇宮各門衛禁。雖只是個從六品上的閑職,卻也體現出天皇天后對薛家的信任優待,現下他人在太子李弘門下聽差,襄助太子偵破一些積年大案要案,頗受太子賞識。

樊寧與薛訥自小相識,性情投契卻又大相徑庭:樊寧常隨李淳風出入顯貴府邸,布道或做法事,慣看人性善惡,機敏果敢,精于話術,乃是個十里八鄉聞名的鬼精靈;薛訥卻傳說尚在襁褓時便被其父掉落馬下,摔得兩三日里只會瞪眼,連奶都不會吃了,及至七八歲,說話也是吭吭哧哧,時常磕巴,呆呆傻傻的,故而從小被坊間鄉親們稱為“薛大傻子”。眼下薛訥迫近及冠之年,風度比幼年進益了許多,模樣也愈發清俊,雖依舊不擅言辭,但頭腦靈透,尤其擅長斷案,去歲員外郎夫人毒殺繼子之案,便是他從中看出了破綻,再由樊寧設計逼使犯人認了罪。

今日薛訥本應在城門局當值,怎的來這里了?能讓他親自來通傳的事,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樊寧蹙眉問道:“出什么事了嗎?怎的還要你來說?”

薛訥撓頭回道:“太子殿下未言明,應當無事。此地路遠,旁人不愛來,我是主動要求來的。”

薛訥這點小心思,逃不過李淳風的法眼,他的目光在薛訥面龐上逡了一圈,笑容里帶著幾分別有意味,又將去弘文館別院的傳符交回了樊寧手中。樊寧只當李淳風笑她明日還得弘文館別院,一臉無奈,轉向薛訥:“快到宵禁了,你還不回家去?仔細你弟弟又做文章,等你爹回來告你的狀。”

“今日是太子殿下派的差事,旁人無從責難的”,薛訥說著,復翻身上了馬,趁李淳風人在樹下收棋盤,低聲對樊寧道:“后日我家喬遷之喜,你……來嗎?”

少年的心事隨著這一問昭然若揭,樊寧卻沒了往日的機敏,壓根沒看出他的心意,小嘴一撅回道:“我去做什么,滿桌人盡是說著假話拍你弟弟的馬屁,若是我忍不住嗆他們可怎么辦,你娘不得氣病了。”

薛訥清潭般沉靜的眸底流露出幾絲憾色,卻也沒勉強:“那也不妨,改日我單獨請你,去東……東麟閣。”

樊寧點頭算作答應,一邊輕推著薛訥一邊送他出了道觀大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便是不怕那些巡山的武侯,山間的狐妖女鬼總要畏懼幾分的,快走吧。”

薛訥心里想著他倒真不怕什么狐妖女鬼,怕的唯有樊寧,可樊寧放在他肩頭的手卻讓他樂于順從。他跨上馬鞍,垂眼對向他招手的樊寧一笑,隨即揚鞭打馬,很快便于山間林蔭道的盡頭消失了蹤影。

樊寧回身跨過門檻,回到觀中。古槐樹下,李淳風套好了車駕,捋須望著東方若有似無的積雨云,對樊寧道:“住在觀里恐怕耽擱明日一早面圣,為師現下就出發往長安去了。今夜有雨,往后天氣怕是要轉寒,你多穿些,莫要仗著年少貪涼”

李淳風說的不錯,此地雖在京畿,但山路難行,怕是三五個時辰不得入宮,樊寧點頭答允,一甩紅纓,一把攬住了李淳風的臂彎,語氣里帶了幾分威脅的意味:“進城后,師父就找個客棧速速睡了罷,就算要去看望紅蓮姐姐,也莫要在平康坊逗留,若是再去吃酒,莫怪我……”

樊寧說著,攬著李淳風的手加力兩分,令這小老頭吃痛不已:“哎,哎,你這丫頭可莫混說……快快松手,莫耽誤了時辰,為師這便得出發了!”

樊寧這才接過他手里的包袱,麻利地放進車廂中,李淳風坐上車橫抓穩馬韁,又叮囑了樊寧幾句,駕車向山下趕去。

夜半時分,果然如李淳風所料,下起了淋漓的雨,樊寧守著渾天儀,少不得想起白日里薛訥所說讓她去赴宴之事。作為從小到大的摯友,按理說她是當去的,可這兩年薛家愈發顯赫,有她這樣的江湖混子朋友,于他而言毫無裨益,還會添人笑柄。全天下怕是只有薛訥這樣的實心眼,才會不去努力結交權貴,只守著她這樣撒尿和泥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樊寧為薛訥好,自覺應當主動與他疏遠才對。

翌日清晨微光,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是日休沐,幾名生員候補結伴回長安探望親友,偌大的道觀里只剩下樊寧一人,她惦記著傍晚仍要去弘文館別院取《推背圖》的拓本,守在院里盯著日晷算時辰,閑來無事在槐樹下練起劍來。

昨日令守衛長等人見之心驚的那一對細劍,名為“易劍”,平時各自插于竹鞘中負在背后,看起來就像是用來擔行囊的竹棍。如是的好處,便是不至于在過關進城或遇到巡邏武侯時被以“私藏利器”抓捕,但一旦出鞘,這尋常的竹棍就會顯露出一對既細且堅的雙刃劍鋒。一柄銀白色,由百煉精鋼打造,鋒利無比,另一柄玄漆色,由北冥玄鐵鑄成,硬度奇高。左右兩手各執一柄,一黑一白,雙劍四鋒,正合《易經》里“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之意。而樊寧亦以自身對太極劍的領悟,精進出一套最適合這對細劍的劍法,取名“兩儀劍法”,自她練成這套劍法以來,還未嘗在白刃戰中落于下風過。

此時此刻她雙手執劍,揮舞如飛,劍鋒寒光所到之處,霜葉皆被一斬為二,隨著劍刃帶動氣流飛舞,時上時下,越聚越多,如彩練般縈繞在樊寧身側,又隨著雙劍向天一指,訇然四散,飄然墜落,掩沒在滿地落紅之中。

霜花與紅葉映在黑白雙劍上,惹得樊寧一時有些眼暈,她霍地收劍,轉身欲回觀里,絳紅色的束發帶隨風飛舞。不遠處,忽傳來一陣拊掌聲,樊寧回首抬眼,只見落日秋色里,薛訥坐在房頂上,笑意十分溫暖。

樊寧見這小子又來,走上前兩步,瞇眼叉腰望著他,諷道:“你是想做道士了嗎?怎的天天來我們這里。”

“李,李師父呢?”薛訥最近武功進益了不少,想在樊寧露一手,縱身一躍,跳下了一丈半高的屋頂,震得兩腳發麻,踉蹌兩步才站住,嘴也瓢了一下。

好在樊寧沒留意,只顧記掛著李淳風:“昨晚不是你說,圣人與天后召見師父嗎?他昨晚就出發去長安了啊。”

“這便奇了”,薛訥撓撓頭,神色迷蒙,慢慢說道,“原是李師父沒有按時入宮,太子殿下才命我來問問。”

李淳風竟然沒有奉詔入宮去?樊寧眉心微蹙,暗想自家師父雖然懶散慣了,但總不至于連命也不要,連圣人的征召也敢耽擱。難道是遭人綁架?可以自己師父的身手,一般的惡霸根本不是對手,總不成是去平康坊喝酒醉死在桌案上了罷?

薛訥看出樊寧心思,寬慰道:“李師父一向瀟灑,雖然貪酒,但從未誤事,或許是在何處看到了新鮮事,就敢連進宮面圣也忘了……”

薛訥這么說并非毫無依據,幼時他在觀里清修,為父親贖業,某次李淳風出門去十七八日方回,餓得薛樊兩人差點扒樹皮,若非薛母柳夫人前來探望,只怕早已沒命。

提起從前的事,樊寧松了口氣,忍不住低聲嗔道:“從前貪新鮮也罷,今日這是連命也不要了!天皇天后若是惱了師父瀆職,這小老兒豈不要去刑部吃牢飯……”

“這點你放心,除了李師父外,太子殿下還請了法門寺的高僧,已為圣人答疑解惑。只是此事事關朝廷命官的行蹤,雖說李師父一向閑云野鶴,但無來由地行蹤不明,總是讓太子殿下掛心……”

“怎的連法門寺的僧人都叫來了?宮里出了什么事嗎?”樊寧好奇地問道。

薛訥雙手一攤,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太子待你如把兄弟一般,你竟連點事也打聽不出來?”樊寧抬手給了薛訥兩下頭槌,心煩地擺擺手,“你快回去吧,我還要去藍田的弘文館別院,幫師父再去取《推背圖》抄本。待師父回來,我即刻遣書童去你家送信,他日再向太子殿下請罪。”

樊寧說著,抬腳往馬棚處走,薛訥臉上露出幾分局促,似是想關心樊寧,又不知如何說出口:“這里往藍田還要一個時辰的馬程……”

“師父不在,若真過了宵禁時分,我就只能說自己是薛大官人府上的人了,你來交贖金領我罷”,樊寧明白薛訥的所指,笑得淘氣乖張,利落地從馬棚里牽出坐騎,翻身而上,飛一般打馬向弘文館別院方向駛去。

聽樊寧說是自己府上之人,薛訥怔忡片刻,偏頭一笑道:“那樣我可是要被罰俸的!”語氣中卻絲毫聽不出責怪之意,反而帶著幾分欣喜和赧然,清澈明亮的雙眼毫不避忌地鎖定著樊寧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消失。自從八歲起,他在父親薛仁貴的安排下來李淳風處修道贖業,認識樊寧已有十載,她一直是這樣的膽大無畏,好似天塌下來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般,這與一向克己謹慎的薛訥正相反,足以令出身高門宅地的他無限向往。

薛訥嘴角的笑意漸漸漫散開,干凈澄澈,仿佛初生不染一絲塵埃,待樊寧紅衣的身影漸漸融入了一片楓林中,看不真切了,他方斂回目光,揚鞭馳馬,向反方向的長安城駛去。

樊寧馳騁在終南山深澗中,滿山的紅葉呼嘯飛過,她無心觀景,腦海中憶起前兩日一清早,李淳風宿醉初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推背圖》有一處要緊疏漏需重新修訂,鬧著讓她去向太子匯報。太子李弘請示了圣人與武后之后,答應將弘文館別院里的那一套《推背圖》拓出一份交與李淳風,以供參考,昨日取拓本不成推遲至今日,誰知李淳風又不知哪里去了,樊寧把牙咬得咯吱作響,心想一會子拿到拓本,她就即刻進城去找師父,若是他又去平康坊吃酒看歌舞,今日她便一定要擰掉這臭老頭的耳朵。

一騎絕塵間,樊寧再度來到弘文館別院大門處,見六個僧人擁著一輛載著若干木箱的馬車方駛出院門,樊寧頗為好奇,問守衛道:“這是誰家的車馬,箱子里裝的是什么?”

“是法門寺的馬車,來運經書的。”

樊寧癟了癟嘴道:“什么經這么長?竟要這么多箱子來裝?這些大光頭背得下來嗎?”

守衛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正當這時,昨日那守衛長走了過來。樊寧頓起捉弄的心思,忽然將手中的竹劍橫過,嚇唬道:“時辰到了,是交出拓本,還是隨我去東宮受罰?”

守衛長愣了一瞬,立刻抱頭懦懦道:“抄本都備好了,就在藏寶閣二樓……”

樊寧這才收了竹劍,輕笑道一聲“多謝”,欲往樓上去,誰知那守衛長忽而拉住樊寧的衣袖,幾分央求低語道:“女俠呀,你莫要再提我側室之事,若是這話再通過館內人傳到我夫人耳朵里,她定會要了我的小命了……”

說完,那守衛長彈出三四丈去,似是對樊寧避之唯恐不及,樊寧“嘁”了一聲,大步朝藏寶閣走去。

藏寶閣乃是一個三層閣樓,全由松木打造,寬闊的歇山頂加上方形木柱,外觀雍容典雅,盡顯書香本色,東西兩側坐落著雙閣,與主閣之間以空中回廊相連接,若不經過主閣則無法到達兩側的閣樓,此地存放的皆是稀世珍寶或孤本古籍,《推背圖》也屬其中之一。雖然李淳風尚在人世,可像這般預測后兩千年國祚之巨著,若是落入欲顛覆大唐的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故而現存唯有這一部。李淳風曾告訴過樊寧,當年寫作《推背圖》時,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親自帶兵監察,定稿后的余稿皆放入火中付之一炬,可見此書記載之內容非同小可。

樊寧正回想著,那守衛長已走進藏寶閣二樓,她跨步跟上去,不知何處忽傳來一縷胡餅的香氣。這是樊寧最喜歡的小吃食,她舔舔薄唇,臉上浮現出幾分少女的紅暈,又不覺猶疑,守衛的例餐里沒有胡餅這一樣,此處怎會有胡餅的味道?

樊寧還沒回過神,忽聽得“唰”的一聲,二樓廂房內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她大喊一聲“糟了”,一個魚躍接前滾翻,沖進了大火熊熊的藏寶閣二樓。

火勢趁著西風已經迅速蔓延至整個閣樓,一時間火光沖天,直燒的半個天幕都是酡紅色。方才還在說說笑笑的守衛們見此情形登時傻在了原地,直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快救火”才回過神來,爭先恐后地跑向水井,可火勢轉眼已成百尺之高,閣中守衛忙招呼門口的守兵道:“快!快去通報附近的武侯!讓他們提水來救火!”

二樓的藏寶閣中化作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包圍之中,一雙人影拔劍佇立,試探彼此。其中一人是樊寧,另一人不是別人,竟是守衛長,而他身后原本應當鋪開著《推背圖》的木臺上,已空無一物。

這弘文館別院里收藏著不少名作孤本,不少是從高祖太宗時流傳下來的,此人不偷別的,為何偏生偷這《推背圖》?樊寧不解,卻未被思考奪去全部注意力,嘴上說道:“你這廝,貓尿水喝多泡腦袋了?身為守衛長竟然監守自盜,還放火燒閣,你可知我大唐《永徽律》的嚴苛?”

守衛長未理樊寧,而是雙手持劍,擺好了進攻的架勢。樊寧失笑道:“當真皮癢了?看來今日不交手是不行了啊!”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箭步沖向對方。樊寧身輕如燕,劍亦極快,但見她以黑劍如流水般化解掉對方揮劍的力道,白劍猛地刺向了守衛長。誰知守衛長突然將劍立起,劍身一擋,隨著鏗鏘一聲巨響,一股極強的震力順著樊寧的劍鋒傳至劍柄,將她震得退后三兩步,右手麻得直顫,險些握劍不住。

樊寧重新審視著眼前之人,突然有一種十分陌生之感。她自小常與薛訥往薛仁貴軍營里看練兵,大唐虎狼之師中,都難見有如此臂力之人,這守衛長怎會如此厲害呢?自己與他相識多年,平素里自己只要稍稍用強他便怕的要死,今日怎會有如此武功?難道一直以來的唯唯諾諾都是裝出來的,一切都只為了這一天作案?

樊寧顧不得深思,她十分清楚,自家師父不知哪里閑逛去了,本就誤了入宮的事,若再在自己面前丟了《推背圖》,天皇天后勢必震怒。可守衛長身高九尺,體型健碩,今日又像是吃錯藥似的反應極其機敏,強攻必然無用,樊寧橫劍與他僵持,腦中飛速思忖著破敵之法。

炎炎烈焰將兩人面前的光影扭曲,如同墮入阿鼻地獄,而白刃相交的兩人,似乎忘記了自己正身處火海,如修羅般廝殺不止。樊寧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同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對方憑借著高大的身軀和強健的臂膀,一招一式都讓樊寧用盡全力招架,可她絲毫沒有退縮,揮劍越來越快,意圖依靠速度將對手壓制。

趁著雙方三劍相抵角力之際,樊寧厲聲問道:“你這是哪練的功夫?去歲被你婆姨追著在朱雀大街亂跑,也不見你敢還手啊!”

守衛長明顯一愣,樊寧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她雙足蹬地翻騰而起,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對方的劍身上,趁著守衛長手中的劍被壓下去的一瞬,抬起白劍重重刺向守衛長的心口。守衛長不得不偏身一躲,撤開力道,在千鈞一發之際立劍擋住了樊寧意料之外的突擊。誰知樊寧還有后手,但見她頭墜向地面之際將黑劍刺向地面撐住,隨后借反彈之力,飛身一腳踢向守衛長,令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樊寧瞅準時機,趁守衛長無法躲閃的這一刻,右手將白劍拋起,緊跟著袖籠一揮,“嗖嗖”兩聲飛出袖里劍來,直飛向守衛長的頭部。守衛長心下一驚,雖偏頭躲閃,卻還是被袖劍擦中耳根,滴下血來。他反應奇快,在后退站穩后立即揮劍砍向屋旁著火的書架,書架轟然倒地,騰起巨大的煙,將他包圍,四下里頓時濃煙與灰塵密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樊寧趕忙抬手掩住口鼻欲追,卻被濃煙嗆得咳個不住,只能待在原地。待濃煙稍稍散去,她隱約看到那人正站在窗邊回頭看著她。

這廝要跳窗而逃!樊寧心下大叫糟糕,果然見那守衛長朝她揮了揮手,隨即頭也不回地撐窗跳下。樊寧快步去追,誰知頭頂卻發出一聲瘆人的巨響,三樓的樓板承受不住壓力率先垮塌,青銅鼎伴隨著燃燒的木片傾瀉而下,如同天降火流般砸向樊寧。樊寧閃身躲過,誰料地板被落下來的青銅鼎砸了個大窟窿,直摔到了一樓,地面砸出了個一丈見方的大坑來。樊寧一抬頭,這全木質的藏寶閣屋頂已經搖搖欲墜,與此同時,整棟建筑隨著低沉的吱吱聲如摧枯拉朽般開始傾斜垮塌,無數的火球呼嘯著從天頂飛落。樊寧顧不得渾身已被灼熱的氣流灼傷,大喝一聲,用盡最后的力氣從地板上被砸開的大窟窿上奮力躍了過去……

長安城里,時至宵禁,數名門仆將長安城十二道城門的鎖鑰送回城門局,當值的薛訥檢查罷收起,準備打道回府。

所謂的“城門郎”即是城門局的頭領,隸屬門下省,雖有門仆八百,且能夠出入皇城宮禁要地,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卻只不過是管理各宮城門的鑰匙不遺失罷了。故而薛訥平日里需要打起精神的時間只有早上開城門和晚上關城門這兩個時刻,其他時候大可高枕無憂。

現下他正在手拿一本名為《括地志》的地理書卷,坐在城門局大堂的梨花木長凳上看得出神。忽有人飛奔入大堂來,乃是太子李弘手下的侍衛張順。

“薛郎!”張順氣還沒喘勻,便大聲高喊著。

薛訥卻已沉入書籍中,像是全瞎全聾了一樣,根本聽不見張順的話。張順無法,也顧不得什么尊卑之序,上前沖著薛訥的耳朵大喊道:“薛郎!出事了!弘文館別院大火,太子命你快前去查看一番!”

薛訥嚇得一激靈,差點從凳子上出溜下來,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忽然回轉過來,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潤如水的眼眸里利光陡聚,雙手抓住張順的衣領:“你說哪里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