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驛站后,薛訥神情凝重,沉默地坐在窗前,兀自望著漸沉的夕陽發呆。
樊寧換好襦裳,配上長劍,打算邀薛訥一道出門去。但眼前這人像是已化作了一塊石頭,一動也不動,樊寧忙放輕了動作,站在薛訥身后,無聲輕嘆。
這家伙素來愛涉懸案,眼睜睜看著案子發生,工匠殞命,卻無力阻止,他心里一定頗不是滋味。樊寧看著他寂落的身影,頗有些心疼,知道此時不宜打擾,便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客棧。
薛訥像是完全入了定似的,腦中一遍遍過著此案的線索,偶時才有些許靈感,耳邊便會突然響起工匠的慘叫,不絕如縷,生生敲擊著他的心弦。薛訥忍不住閉上雙眼,顫著烏黑的睫,面龐上浮現出難以名狀的自責傷感來。
若是道途不遇風雪,是否可以早到一步;若是早到一步,他又是否能阻止這悲劇的發生?薛訥明白胡思亂想無用,眼下唯有早日破案,方能告慰那些死傷的工匠。
薛訥睜開雙眼,摸出內兜中那兩包收集到的粉末,帶著試探的心思拿出風影所贈的骨哨,絮絮吹了起來。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風影便躍上客棧的高臺來,團身幾下,出現在薛訥的窗欞前:“薛郎,你尋我?”
京洛兩地相隔近八百里,沒想到風影竟真的在,薛訥感動又驚訝,招呼著風影進房中,給他遞上一盞溫茶:“你不會是一路跟過來的吧?”
“薛郎哪里的話,你是朝廷命官,又有要案在身,有個影子護衛再正常不過。更何況長安城中盛傳,別院一案兇手武功高強,絲毫不遜于龍虎軍中將領,屬下不跟著豈能放心呢。”
話雖這般說,風影此舉實則是受李媛嬡所托。前幾日李媛嬡來薛府探望柳夫人,聽說薛訥要來東都洛陽辦案,十分掛心,特意命風影跟著,卻不讓他說是自己的意思,風影只能編了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訥不擅人情世故,自然也來不及細究風影話語中的不合情理之處,將那兩個油紙包托付在他手上:“勞煩你拿著這個,往洛陽府跑一趟,請仵作驗一驗,究竟是什么東西。”
看薛訥神情便知此事嚴重,風影抱拳一禮,飛身攀上房頂,一陣風似的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薛訥本以為樊寧下樓買吃的去了,等了半晌不見她回,不禁有些坐不住,打算出去尋人。他才披上裘裳,便聽得一陣叩門聲,薛訥以為樊寧回來了,忙上前開門,誰知眼前站著個少年,略有兩分面熟,薛訥卻一時想不起在何時見過。
那人笑得無奈,插手禮道:“薛御史有禮,今日在龍門山下,我們見過面的。”
此人正是白日里幫樊寧圓場那位,薛訥趕忙回禮:“不知閣下來找薛某,可是有何要事?”
那少年沖薛訥一笑,從懷袖中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竟是樊寧的紅頭繩:“今日薛御史勇攀龍門山,英姿綽約,悠蕩如飛,楊某實在佩服。只是眾人關注薛御史探查洞窟,鄙人卻見此物從空中飄落,想來應是薛御史不慎掉落,特來求證。”
此頭繩的發尾有一節焦燒的痕跡,正是在弘文館別院火場中留下的。樊寧是朝廷通緝之人,且私藏女子物品實在有違君子做派,若是旁人,怕是會著急避嫌。但樊寧的物件,薛訥一向視若珍寶,失而復得對這少年唯有滿心感激,趕忙接過揣好,拱手道:“多謝!”
本以為應當就此告別,誰知那少年輕輕一笑,信步走入房中,拿起桌案上的書,翻了幾下復放下:“白日里見薛御史欲言又止,可是有何斬獲又不便言聲,能否告知楊某?”
薛訥本也沒有將線索據為己有的意思,但風影沒有回來,事情尚無定論,他不能貿然渾說,只道:“薛某現下還說不清,等我的屬下查清后,薛某再行告知。”
那少年面露不信之色,覷眼望著薛訥道:“薛御史閉口不言,莫不是怕鄙人趕在你之前破案,得到了賞銀和官職嗎?本以為薛御史與那些爭名逐利的人不同,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薛訥一臉無奈,回道:“薛某只是擔心自己猜想的不對,會誤導他人斷案而已。若楊兄不怕所言不實,薛某便說與你。”
那少年倒也不客氣,反客為主,團身坐下,又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薛訥落座。
薛訥笑得無奈,卻也沒將虛禮放在心上,邊回憶邊說道:“薛某方進入洞窟時,看到洞壁四處皆被熏得漆黑,根本辨不出是在何處起火的。又見洞窟口處的麻布顏料袋皆已燒成焦灰,其下有些許白色黃色的粉末,應當是顏料袋燒空剩下的。而那佛身上唯有這兩種顏色最多,所以薛某猜想,是否有人在這兩種顏色里做了手腳,便命手下帶著物證去往洛陽府,想請仵作查驗一番。”
“薛御史是懷疑有人在佛身上的顏料里動了手腳?”
“還不能確定,須得等待驗出結果。畢竟事關數條人命,必是死罪,若是冤枉錯殺了好人,便無法挽回了。”
那少年顯然沒想到薛訥會這般說,禁不住起了慨嘆:“到底是薛將軍之子,境界果然與那些爭名逐利的法曹不同。若是我大唐的衣食父母官都是薛御史這樣的人才,百姓便有福了。不瞞薛御史,鄙人通曉看相,薛御史天庭飽滿,長眉入鬢無雜,雙眼飽滿,玉山堅挺,五官下頜都很端正,后頸龍骨凸起,乃是大富大貴之兆。只是雙眸過于清澈,怕是會有招小人之嫌,說不準……會被宵小之徒搶了功勞,眼看到手的千兩黃金飛了也未可知啊。”
薛訥從小在李淳風的道觀里長大,這普天之下最會看相的,李淳風若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更何況樊寧那小魔怔一天到晚繞在他身邊,嘴里嘟嘟嚕嚕說著“眉為兩目之華蓋,實為一面威儀,乃日月之英華,主賢愚之辨別”,他又哪里會輕易聽信人言。
那少年顯然不明白,薛訥的嘴角為何泛起了幾絲淺笑,拱手又問:“怎的,薛御史不信楊某的話嗎?”
薛訥搖搖頭,笑意依然掛在嘴邊:“不敢,薛某只是覺得,閣下這般說話,很像我的一位江湖朋友。不知閣下哪里人士,又為何冒充法曹,混跡在龍門山下?”
那少年沒想到,薛訥已看出他并非法曹,略略一怔,哈哈大笑起來:“薛御史真是識人于微,冰雪聰明!事到如今,鄙人便不再隱瞞了。鄙人姓楊,名炯,字令明,華陰人士,現為弘文館待制。”
沒想到眼前這人竟是弘文館的人,薛訥驚得身子一顫,不慎碰掉了桌案上的卷宗。
楊炯沒想到薛訥的反應會這般激烈,偏頭笑問道:“不至于罷?薛御史聽到楊某的名諱,竟這般震驚嗎?”
薛訥并非因聽到此人的名諱,而是聽到“弘文館”,擔心楊炯會認出樊寧。聽他這般說,薛訥忽然覺得“楊炯”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聽到過,他垂頭思忖,想起幼時曾聽說弘文館有個年僅九歲便進士及第的神童,便是叫楊炯,算到今年堪堪十九歲,應當正是此人,忙應聲道:“啊……是,楊待制乃神童,九歲進士及第,名滿天下,今日得見,薛某難免有些激動。只是不知,楊待制為何會混入這些法曹中,難道是為寫詩找靈感嗎?”
楊炯一嘆,偏過頭去,竟是滿臉的傷感:“‘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薛御史以為楊某只是隨口的牢騷嗎?從九歲到如今,楊某已經做了快十年的弘文館待制了……從去歲起,楊某便被調遣到東都洛陽來,為天皇天后移駕此處做準備。近日得天皇召見,本以為要授楊某官職,誰知卻是讓楊某來看看各位如何斷案,再將來龍去脈一一回稟。雖如此,到底好過每天碌碌無為,閑散度日。”
原來楊炯一年前便已來到洛陽,那他便不當見過樊寧的通緝令,薛訥暗暗松了口氣,心中慨嘆這出身高貴的神童竟如此不得志,再聯想起父親明知他的志向,卻不肯帶他上沙場,與這楊炯是一樣的失意,不由起了幾分共情,抬手一拍楊炯的肩膀道:“‘無用之用,方為大用。’何況‘文章乃經國之大業’,楊待制文采昭昭,文章必得流芳百世,我等想學楊待制且來不及,何必非要強求功名?”
酷愛舞文弄墨的多半是性情中人,那楊炯便是如此,聽了薛訥這話,登時紅了眼眶:“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看來楊某還是修煉不足,今日得蒙薛御史點撥,實乃幸事,請受楊某一拜!”
說完,楊炯便“撲通”拜倒在薛訥面前,驚得薛訥忙扶起他道:“楊兄莫要如此,萬萬使不得!”
宵禁之前,樊寧終于回到了豐都市的客棧里。本以為薛訥已等她許久,還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樊寧歉疚又掛心,三步并作兩步走入房間,卻見薛訥正在掛裘裳,好似亦是剛剛回來,身上滿是酒氣,禁不住蹙眉道:“案子還沒破?你怎的還跑去吃酒?”
“不是,我沒有吃酒”,遇上樊寧,薛訥總是瞬間折了五分氣焰,“你可還記得,白日里與你說話那少年……他本名楊炯,便是那九歲進士及第,名滿華夏的神童,如今的弘文館待制,你應當聽李師父說起過罷。他不知怎的,忽然認我是知己,拉著我絮絮叨叨又喝又唱的,我才把他送回房去……”
“啥?”樊寧嚇得一趔趄,“那小子是弘文館的人?”
“他并非賀蘭敏之的人,進入弘文館以來一直賦閑,未得重用。且一年前他就奉命來到了洛陽,你不必擔心”,薛訥忙寬慰樊寧道,“方才他來找我,歸還我落下的物件,順便攀談了幾句……楊待制文采風流,是個性情中人,現下喝多已經睡著了。”
“案子的線索,你沒有告訴他罷?”樊寧十足心急,生怕薛訥被人騙,“你可知道,太子推薦你來此處,唯有你贏了,才能穩住殿下在朝中的風評,別院的案子,也才能有更大籌碼啊。”
“我告訴了他我大概的猜想,并未細說”,薛訥倒是未想如此之深,只是想看看能否獲得弘文館別院起火案的啟發,聽樊寧如是說,他頗為愧悔,只覺辜負了李弘,好在楊炯為人可信,應當不會有什么差池,“你不必擔心,楊待制并不參與此番的解謎,他是奉天皇之命,來此暗中監督的。對了,你方才哪去了,方才要不是被他纏住,我早出去尋你了。”
樊寧一嘟櫻唇,不再與薛訥爭執,一抖寬袖,竟落下七七八八許多樣吃食來:“明日就是除夕了,雖然身在異鄉,總也要過年罷?我去東市和西市了,這些洛陽小吃又香又甜,連胡餅的味道都與長安不盡相同,你快嘗嘗。”
薛訥與樊寧雖然相識十余載,但從前在道觀贖業時,每到年二十三,母親都會派人接他回府,故而兩人從未在一起過年。聽了樊寧這話,薛訥心生慨然,暫時將案情放在一旁,拿起油紙包著的一袋小吃食,打開細嘗。
樊寧笑瞇瞇地坐在薛訥旁側,問道:“好吃嗎?”
“好吃”,薛訥神情微赧,將吃食推向樊寧面前,“你也吃啊,別光看著。”
“我吃過了”,樊寧神秘一笑,從懷兜中摸出一個薄冊子,用纖細的手指捻開一頁,只見上面七七八八畫著一堆東西,“你見天坐在房里冥思苦想,也不知道出去看看。除了買吃的,我還幫你打探作案動機了,聽賣胡餅的大嬸說,去年差不多就是這幾日,天后喝多了,忽然下令要看牡丹,這大冬天啊哪里有什么牡丹,當然是看不成的。天后一怒之下,就讓人把牡丹的花種全都帶來洛陽,一把火燒了。誰知道今年春天時候,牡丹花又開了,洛陽當地人就叫它‘焦骨牡丹’,現在有一種說法,說是牡丹花仙生氣了,炸了石窟。還有人說,是因為天后要將自己塑成神佛,雕在龍門山上,觸怒了真正的佛祖,這才下了業火。當然了,這種胡言妄語我向來不信,可這些流言大多涉及天后,不像是尋常百姓的手筆,你說,會不會有人借著這些風,在伺機作亂,意圖打擊天后啊?”
薛訥想起李弘也說過,那“安定公主案”便是沖著天后去的,不禁陷入了沉思。
龍門山下,奪去十余名工匠性命,又次次全身而退的兇嫌究竟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薛訥一時理不清,索性不去想,抬眼望向樊寧道:“對了,明日是除夕了,洛陽府衙暫且沒有旁的安排,你想去邙山與洛水嗎……”
次日是隆冬時節里難得的晴日,又逢除夕年下,市井街坊中四處洋溢著盛世歡騰的氣氛。薛訥與樊寧用飯后,策馬從定鼎門出城,一路趕向邙山。此山不算高,卻因其襟山背水,風水絕佳而被稱之為“龍脈”,先后有二十三位帝王在此修陵建冢。
但對于樊寧而言,心心念念此地顯然不是為了尋龍探脈,而因為百余年前,她所崇敬的蘭陵王高長恭曾率部在此獲大勝。及至山腳下,兩人將馬匹暫存驛站中,踏著石階路向山頂走去。
樊寧步調輕快,十分開懷,薛訥則四下觀望著,不知在尋找著什么。眼見即將登頂,薛訥輕嘆一聲收了目光,望著樊寧活潑靈動的背影,忽而有些出神。
在他的記憶中,上一次這般與她郊游時,她還是個扎著總角的小道徒,時常光著腳帶他游走在終南山間。某日他們還曾迷失方向,四處亂轉,怎么也回不到道觀去。
彼時的薛訥只有十歲,平素看起來憨憨的,不愛說話,那時卻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身上的小皮襖脫下,給衣衫單薄的樊寧穿上,而后通過觀察樹干上殘留的苔蘚,辨別出南北方向,最終找到了回道觀的路。
一晃十年過去,如今回想來,薛訥只覺心頭涌出幾分暖意,原來十年前他便那般在意她,現下為了她不顧生死倒也毫不意外了。
山巔是一方平丘,兩人并肩遙望山下的洛陽城,都有些出神。不知過了多久,樊寧忽而拿出包袱里的儺面戴上,粗著嗓子對薛訥道:“我乃蘭陵王高長恭,爾等速速投降!”
薛訥笑看著樊寧淘氣,卻始終沒有言聲,惹得樊寧心急,復摘下儺面:“你怎的不投降啊?”
“你讓我說別的都好,只有這個不行,我薛慎言永不言降……”
沒想到薛訥平日看起來那般好脾氣,在這等事上卻這般堅持。也難怪了,他雖文弱,夙愿卻是掛帥為國,威震華夏,又怎能說出“投降”二字。樊寧不再為難他,上前兩步,墊腳將儺面比劃在薛訥臉上:“那你戴上讓我看看,總可以吧?”
薛訥拿樊寧毫無辦法,只能老老實實地將儺面戴上,逗得樊寧咯咯直笑,她后撤幾步,煞有介事道:“對側領兵,那頭戴儺面的是何人?快快報上家門來!”
北風蕭蕭,薛訥矗立不語,他臉上佩戴著猙獰的儺面,玉冠長發,儒裳深衣,身姿英挺,皎如玉樹臨風,倒似像極了樊寧想象中的蘭陵王。
按照坊間編排的《蘭陵王入陣曲》,下一步敵將便要上前挑落蘭陵王的儺面,露出他的絕世姿容。樊寧佯裝手握長槍,幾個漂亮的團身轉至薛訥身前,抬手想掀去他的儺面,卻未留意腳下的碎石,向前一傾,差點跌進了他的懷里。
薛訥忙探手去攬樊寧的身子,儺面應聲而落,只見他緊蹙長眉,星一般純凈燦爛的眼眸鎖著她,下頜微繃,真真好似百年前蘭陵王捉拿敵將的俊逸風姿重現眼前,樊寧忍不住紅了臉,心突突直跳,嘴上卻說著:“我不干,怎的你就這般將我俘虜了,重來重來!”
“莫要重來了”,薛訥扶著樊寧站好,撒開手,別過頭去,將通紅的面龐隱藏,“我記不得這段后面是什么詞,時候不早了,我們下山去吧。”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到底是不錯的,這山不高,沒有大半個時辰卻也很難到達山底。兩人回驛站牽馬時,天色已晚,是夜除夕,家家戶戶守歲,連胡商都閉了門戶。
幸好薛訥與樊寧帶了干糧,兩人坐在道旁,分食了布袋里的胡餅,而后趁著落日微光趕往洛河邊,在渡口處賃了一條烏篷小船。
洛河蜿蜒,靜謐流淌,穿城而過,薛訥立在船頭撐著長篙,縱目遠望,好似在尋什么東西;樊寧則坐在船尾,臨風遙望著軒俊壯麗,高低錯落的宮城。行至河中央時,天色已全然黑透,天上的繁星映在洛河里,水天一色間,恍惚置身瑤池星河。樊寧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薛訥,心事像河中漣漪一般,蕩漾在滾滾東流的河水之中。
薛訥與樊寧揣著一樣的心思,也與她一樣將滿腔情愫藏在了暗夜里。青梅竹馬就是這樣,無人敢輕易越雷池半步,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夾雜著那般復雜的人和事。薛訥放下長篙,坐在樊寧對面,任由小船順流飄零:“不知道李師父現下在何處,但我相信,他應當也在看著漫天的星星,惦記著我們……”
“每逢佳節倍思親”,到底是不錯的,樊寧實打實掛心著李淳風,忍不住落淚,她忙偏頭轉向旁處,抬起小手輕輕揩去,嘴上卻道:“才不會,那個沒正形的小老頭還不知在哪間酒肆流連忘返呢。”
薛訥看在眼里,只覺心疼不已,想抬手為她拭淚,猶豫著又怕唐突,沉默著拿出絹帕,還沒來得及遞上去,便聽一陣淺淺的呼哨聲傳來,他偏頭望去,只見一道亮光劃破天際,扶搖直上,霍然炸開,絢爛了整個天幕。
樊寧禁不住樂出聲來:“快看,是煙火啊!”
東風夜放花千樹,叢叢燦爛的煙花綻放在天幕之上,照亮了繁華富盛的洛陽城。家家戶戶打開朱窗,扶老攜幼,貪看著盛世美景,薛訥卻只顧凝望著樊寧那比煙火更加燦爛美好的笑靨。忽然間,好似有醍醐灌入他的腦中,薛訥一拊掌,一副恍然之色,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夜里風影來客棧尋薛訥時,已過了子時,長街上可隱隱聽見守歲之人互相拜年之聲,說著“福延新日,壽慶無疆”云云。
薛訥等了風影許久,心中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差一個佐證。為了不影響樊寧守歲,他步履匆匆將風影帶到庖廚后的空地處,低聲問道:“如何了,仵作驗出來了嗎?”
“今日屬下一直待在洛陽府衙,催著那老仵作,他又是燒又是烤,分離了半晌,終于查明白,那白色的是芒硝,黃色的則是昆侖黃,不過是平日里最普通的顏料,并無什么異常。”
哪知薛訥一臉歡喜之色,沖風影一拱手:“有勞了,明日一早,勞煩你請各位法曹去龍門罷,就說我已查明真相,可以給大家一個交待了。”
風影沒想到薛訥這么快破了懸案,十足歡喜:“真的?薛郎這便查清楚了?一千兩黃金,五品大員可都是你的囊中物了!若是郡主知道……呃,郡主一定會十分歡喜。”
此番出來,李媛嬡特意叮囑風影,不要在薛訥面前提起自己,但風影一時歡喜,竟然給忘了,他撓了撓臉,垂著頭,想要說話找補,絞盡腦汁卻什么也想不出來。
好在薛訥壓根未放在心上,一拍他的肩,招呼道:“你也是頭一次在異鄉過年罷?我的副官買了不少好吃的,專程給你留了一包,快來跟我拿罷。”
是日大年初一,一大早,豐都市內的各間酒肆便開始準備新年的“傳座宴”,招呼著長街上不論相識或眼生的賓客前來自家吃酒,以求得新一年的福報。薛訥與樊寧各吃了一碗牢丸,互相道了幾句吉祥安康,走出了客棧。
轉過商街的民宅處,家家戶戶正在插竹竿掛長旗,一家老少齊上陣,很是有趣。見天光尚早,兩人牽著馬,邊走邊討論著長安過新歲與洛陽過新歲的差別,還沒走出豐都市,就見那楊炯匆匆趕來,干冷的天跑得滿頭大汗,急得嗓音都劈叉了:“嗨呀,你怎的還在此處?你可知那袁州道的法曹一早上便到洛陽府衙來,說自己破了案,已往龍門捉人去了!”
“捉什么人?”薛訥一臉茫然,好似壓根沒聽懂楊炯在說什么。
“哎呀你這呆子,我說你會被旁人搶功,你竟還不信!你可是命你那屬官風影,一大早往洛陽府衙去,告訴眾人你已經破了案,請大家往龍門去?你可知道,那袁州法曹比你早先一步,天沒亮就拽著司法等人往龍門去了!”
“薛郎是在窟中取了物證才斷出案的,他都沒有現場勘查,如何能查得清呢?”樊寧沒想到這新年第一天便有豎子來添堵,卻也覺得可笑,“胡言亂斷可是要吃牢飯的。”
“人家言之鑿鑿,說得一板一眼,可不像胡言。昨日你與你那屬官在何處議事?那袁州法曹也住在我們那間客棧里,莫不是被他聽去了罷!”
“他,他要逮捕何人?”
薛訥的關注點與楊炯總有偏差,惹得楊炯好氣又好笑:“你說逮捕何人?當然是負責佛漆顏料的老工匠啊,你那屬官不是說漆有問題嗎?”
“抓錯人了”,薛訥焦急翻身上馬,招呼樊寧與楊炯道,“快,現下去或許還來得及!”
龍門石窟下,袁州法曹已指認了年逾七旬,負責漆料的老工匠為兇嫌,但武侯逮捕時,卻遭到了其他工匠們的一致抵抗,眾人哭喊著冤枉,用刻刀與木刷與武侯相抵抗,說什么也不肯讓人將那老工匠帶走,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薛訥、樊寧與楊炯匆匆策馬趕來,看到如此境況,楊炯翻身下馬,踉踉蹌蹌上前,掏出魚符,慌亂之際甚至拿反了而不自知,大吼道:“住手!本官弘文館待制楊炯,奉天皇之命來此督查此案,何人敢造次!”
聽聞楊炯是天皇的欽差,那袁州法曹趕忙上前一禮,滿臉堆笑道:“楊待制安好,下官乃袁州法曹趙理,此案已破,兇嫌負隅頑抗,我等正與司法大人一道緝拿,楊待制可在旁稍歇片刻……”
“你們抓錯人了”,薛訥看到已有工匠受傷,心急不已,沖入混戰的人群中阻攔,生生挨了好幾下,“都先住手,聽薛某一言:這位老人家并非此案兇嫌!”
那趙姓法曹眼見就要官加五品,賞金千兩,怎容薛訥在此放厥詞,漲紅臉氣急敗壞道:“胡言!你敢說難道不是這刷佛衣的金漆有問題,這才失火嗎?分明就是此人在金漆中加了火鐮粉末,分發給各位工匠,火鐮自燃,這才出的這離奇失火案!”
“有問題的不是金漆!”樊寧上前,揮劍打飛了個別仍在爭斗的武侯與工匠手中的兵器,讓薛訥能專心判案,薛訥不負樊寧期待,據理力爭,指著高高的石窟道,“失火的四處洞窟,除了第二座以外,皆沒有為佛身涂金漆,你讓人分離出來的,類似于火鐮的東西,不過是煉金時遺留的粉末而已,現下是冬天,火鐮的存量與溫度,皆不足以讓它自燃……”
這趙姓法曹住在豐都市客棧的一層,昨天夜里隱隱聽到薛訥與風影說話,便連夜趕往龍門,拿了些工地上的金漆,請仵作驗了,得知里面有類似火鐮的物質后,他極其激動,認為自己破了案,一早就來拿人,現下聽到薛訥的反駁,他氣急敗壞,怒道:“那你說,你說這火是如何燒起來的?薛御史不會要告訴我等,是天降業火,佛祖發怒罷?”
“便是那芒硝與昆侖黃兩樣,混在一起起的火……”
“胡言!”那趙姓法曹大笑一聲,只覺勝券在握,“這兩樣都是最尋常的顏料,如何會起火!”
“趙法曹所說不錯,這兩樣都是最為尋常的顏料,但趙法曹怕是不知道此兩物放在一起,合上蜂蜜黏著液體,便是那宮廷焰火的配方罷?昨日無事,薛某在城中的書畫坊轉了一圈,問過了洛陽當地的坊主,他們皆說平素里洛陽這邊愛用的顏料,皆是從欒樹等植物中提取。但今年夏日雨水不豐,便導致城內外的樹草枯萎,沒有那么多植物可以用來調取顏料,只能從外埠去進。薛某昨日特意到訪邙山與洛水,核實了坊主的說辭。各位眼下看到這些顏料,皆通過大運河,從淮南道揚州府逆流而上,送至洛陽的,一部分被采買進了各大書畫坊,另一部分則運至了龍門山。我們之所以認為這兩種顏料沒有問題,便是因為平素里常用他們,但龍門山不同,工匠師傅們一日用掉的顏料,幾乎是畫坊中三五月的用量,而且為調制貼近佛祖容顏的顏色,會直接在芒硝中加入昆侖黃。如此大量的粉末混合,導致石窟內粉末漂浮,空氣亦不流通,只消石塊鐵鑿之間的輕微碰撞,濺起火星即可點燃,這便是龍門業火的真相。”
薛訥這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那洛陽司法上前來,對薛訥一禮:“薛御史的推論聽起來十分嚴謹,但我等皆未見過這兩樣放在一起失火的,是否……”
洛陽司法話未說完,便聽楊炯高聲道:“哎,來來來,都看本官這里!”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楊炯拿著芒硝與昆侖黃兩袋顏料粉,同時向一口缸中倒去,高聲誦著:“驄馬鐵連錢,長安俠少年。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夜玉妝車軸,秋金鑄馬鞭。風霜但自保,窮達任皇天……”
話音一落,楊炯便將一塊燧石用力扔進缸中,隨后撒腿就跑,還未跑出半丈,便聽得“轟”的一聲,陶缸霎時爆開,火苗四濺,差點燎了楊炯的衣角。近百名法曹與數百工匠亦嚇得抱頭而逃,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樊寧則逆著人群,上前幾步,用木棍挑了一片熊熊燃燒的黑火團,迫至眾人眼前:“看清楚沒有?你們可都看清楚了?”
眾人邊躲閃邊回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薛訥長舒一口氣,望著澄明的天幕和恢復了寧靜的龍門山,心中多了幾分難得的安定之感:弘文館別院的起火方式盤亙在他心中良久,眼下終于有了幾分眉目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微明,楊炯在洛陽橋外擺下薄酒,為薛訥與樊寧踐行。
是日大年初四,無星無月,橋下洛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陌上人行稀疏,在此送別更多有傷懷之感。薛訥與樊寧打馬上橋,看見楊炯迎風佇立,趕忙下馬,幾步上前,拱手道:“不是說好了,不勞煩楊兄相送……”
“哎,我可不是代表自己送你”,楊炯笑著,遞上一樽酒與薛訥,“賞金拿下了,官職卻不能許,薛御史身上還掛著弘文館別院的案子,若有功則一并賞……天皇之意,你可明白?”
薛訥躬身長揖:“煩請向天皇轉達薛某之意:必當盡快破案,不辜負皇恩浩蕩。”
“趙氏連城璧,由來天下傳。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不知何日能與君重逢,楊某今日滿飲此杯,為薛郎送行。”
雖說與楊炯的性子大相徑庭,薛訥還是很欣賞他,真心實意視他為友。平素薛訥幾乎滴酒不沾,此時也滿杯飲下,對楊炯道:“不論是薛某再來神都,還是楊兄回長安,我們來日方長……”
楊炯一笑,瞥了不遠處的樊寧一眼,對薛訥耳語幾句,復道:“時辰不早,早些上路,莫趕上風雪就難辦了。”
薛訥與楊炯惜別對禮,翻身上馬,帶樊寧向京洛古道駛去,茫茫天地間,楊炯一直立在原處,薛訥不時回頭揮手,直到再也看他不見。
樊寧好奇問道:“方才那姓楊的可是說我了?我看他沖著我笑,挺嚇人的。”
薛訥面頰一熱,佯裝未聽見樊寧的話,望著遠處烏騰騰的云,揚鞭打馬道:“快出發罷,若是晚了,今夜可到不了鼎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