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七八日顛簸,薛訥與樊寧的馬車終于抵達了長安郊外。落日余暉透過車簾照入車廂中,將裹著毛毯熟睡的樊寧喚醒,她撩開車簾,視線越過冬日遒勁的枯枝,遙望見長安城巍峨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盡頭,心境豁然開朗。
這往返一路,翻山越嶺著實不易,天氣又極其嚴寒,兩人皆略顯疲色,但想到今晚便能回家,在熟悉的榻上休息,樊寧小臉兒上滿是雀躍,問正趕車的薛訥道:“對了,那日在龍門山下,我記得洛州司法要將那負責顏料涂漆的工匠緝拿定罪,你是如何向他們解釋,才讓他們放了人啊?”
“凡有案,不拿人,好似司法們便會有些手足無措”,薛訥回頭輕笑,夕陽下,他的笑容顯得格外好看,“當夜我特地調取了采購顏料的清單,看到上面的確寫著芒硝和昆侖黃,所以可以確定并非是工人掉包做了手腳,而是按照監工的吩咐所做。去歲大旱,工程繁急,加之不了解宮廷煙火秘方,我覺得此事賴不得任何人,便寫了一封奏承,煩請那司法送到中書省去。聽聞二圣看罷心有唏噓,竟稱罪責皆在自己,是二圣心急催促,才釀此大禍,未怪任何人。天后甚至下令,過三年再開鑿盧舍那佛,令那些監工不必太趕,以民生為先。”
雖是慘案,結局卻還算慰藉人心,樊寧輕輕一拊掌:“果然是你的風格,如此滴水不漏,此案辦得真是太漂亮了。”
“我哪有什么功勞,不過是秉公持正,不攀誣,不武斷罷了。”
說話間,馬車便已到了長安城東正門的春明門下。守衛驗過薛訥與樊寧二人的魚符后,予以放行。城中新歲的氣氛依然很濃,坊間里四處散發著屠蘇酒的清香,薛訥與樊寧趕在天黑前進城,在東市吃了一碗臊子面,紓解了幾分疲憊后,牽馬向崇仁坊走去。
待過了正月十五元日,薛訥便將往藍田縣赴任了,從道理上來講,帶上樊寧乃情理之中。但薛訥“做賊心虛”,對樊寧有著別樣的心思,只覺得這話說來很是艱難,故而往返洛陽這一路十數天都未能開口,生生拖到了此時。
薛訥暗下決心,今夜一定要說出來,本也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地方遮風避雨,他查案時亦可以更方便地詢問案發當日的一些細節,有何開不了口的呢?
話雖如是說,但心里有多艱難糾結,只有薛訥自己明白,正神思恍惚,身側的樊寧忽然停了腳步,抬手一敲他的胳臂:“哎,我看那邊有賣松醪酒的,我們買些好不好?趕路好累啊,我想喝點酒,舒舒服服睡一覺……”
薛訥正愁回府后,樊寧可能會直接回地宮休息,有了松醪酒,便可邀她共飲一杯,他趕忙應了一聲,摸出錢袋給了樊寧,目送她往那吊著油燈的小鋪子買酒去了。
掙下這一千兩黃金后,薛訥原是想買些東西送給樊寧的,可她什么也不要,只買了一大包洛陽城的小吃,背在身后,還沒到鼎州就吃了個精光。在旁人看來,她或許少了些女兒家的嬌柔,但在薛訥眼里,她的英氣嫵媚簡直是萬金難換的美好。
薛訥暗下決心,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跟樊寧提出同去藍田的事,不住權衡該如何開這個話頭。未幾兩人走進了崇仁坊,坊間的武侯們看到薛訥,皆上來熱情招呼,樊寧看見他們有些心虛,兀自將馬牽去薛府側門的馬棚拴好,遠遠抬起小手指指天上,示意薛訥自己從小巷翻墻回去。
薛訥忙與武侯們道別,幾步上前,拉住樊寧的胳臂,低道:“回去你就在屋里煮上酒罷,庫房里有小爐。”
樊寧點頭一笑,沖薛訥一禮,轉身走入小巷中,須臾不見了身影。
薛訥忙快步向平陽郡公府趕去,還未入大門,就見自己相熟的小廝薛旺匆匆迎上前來,滿臉喜色地牽過薛訥的青驄馬:“大郎君回來了!我們大郎君太厲害了,咱們府里的人,這幾日都為著郎君高興呢!”
看來這傳言的速度著實比自己的馬匹快,偵破龍門業火案的消息只怕已傳遍長安,薛訥笑著點點頭算作回應,問道:“母親可在佛堂,遠道歸來,我應當馬上去問安的。”
“夫人在慎思園呢”,薛旺嘻嘻笑著,完全未留神薛訥陡然變了臉色,“聽說大郎君今日回來,夫人特意做了大郎君最愛吃的團油飯,正在房中等你呢!”
薛訥驚得再顧不上與府中諸人寒暄,闊步向慎思園走去。即便樊寧佩戴著“寧淳恭”的面皮,被母親撞見亦會很麻煩,薛訥匆匆推門而入,只見柳夫人正坐在桌案前誦經,房中未見樊寧的身影,不知是還沒找到機會翻墻進來,還是發現了柳夫人,選擇從遁地鼠在園中石井旁開的小門溜入了地宮。
薛訥微微松了口氣,上前拱手道:“母親,慎言回來了。”
柳夫人指了指桌案上飄香的飯食,笑對薛訥道:“一路應當很辛苦罷,飯還是熱的,快來吃罷。”
薛訥應了一聲,坐在了柳夫人對側,看著桌案上的團油飯,踟躕道:“母親漏夜前來慎思園,可是有什么事叮囑……”
柳夫人放下佛珠,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慎言啊,你在洛陽破獲大案,找出佛窟起火原因,得到二圣贊揚,為娘很是欣慰,待你爹在高麗聽到消息,也會十分開懷的。”
從小到大,薛訥幾乎從未得到過父母的贊揚,今日聽柳夫人如是說,他不由一怔,神情更顯不安:“雕蟲小技罷了,難登大雅之堂,唯愿不令家門蒙羞,又怎配得到父母親的贊許……”
薛仁貴雖為北魏河東王薛安都六世孫,但到了唐初時,家道早已衰微,他憑借一己之力身先士卒,拼出了一方天地,但也忽略了家中,及至三十五歲方有了薛訥這個嫡長子。其后柳夫人隨薛仁貴南征北戰,與薛訥聚少離多,八歲時又送他去李淳風道觀贖業,十二三歲才接回長安城入崇文館讀書,柳夫人對這個過于老實乖巧的長子心有虧欠,卻總是不自覺地偏向幼子楚玉。現下薛仁貴戰功赫赫樹大招風,薛訥又出了這毫無必要的風頭,令她日夜難安,無奈太息一聲,邊轉佛珠邊道:“慎言啊,有些話,娘便與你直說了罷。聽說年后你便當去藍田赴任了,這弘文館的案子若是再不破,咱們一家老小會是何境遇你可明白嗎?莫看你爹眼下一時風光,多少宵小之徒都用雙眼盯牢了咱們家,就連太子殿下與幾位王爺都少不得謹小慎微,眼下你卻是長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個……你可知道,稍有差池,波及的可不單是你一人,還有你的父母、兄弟甚至叔父堂兄弟都會跟著倒霉,輕則入刑流放,重則……”
“母親的擔憂,慎言都明白,眼下還有約莫一個月的時間,兒還在全力緝兇,相信不日便會有所結果,不會連累家人的。”
見薛訥還在這般嘴硬,柳夫人更覺焦躁,壓著性子循循善誘:“若是這一個月內,你無法破案,難以緝拿到兇嫌,該如何做,你可明白嗎?”
薛訥明白柳夫人的意思,卻沒有接話,只道:“慎言一定可以捉到真兇,還天下一方安定……”
“那樊寧”,見薛訥不接話,柳夫人索性不再繞彎,單刀直入道,“你知道她藏身在何處罷?”
薛訥許久沒有應聲,眼中卻涌起諸般情緒,最終定格為淡淡的哀傷,他緩緩嘆了口氣,回道:“去李師父的觀星觀贖業時,慎言只有八歲,一個人待在異地,很是孤寂。白日還好,李師父那里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渾天儀,羅盤,還有很多書可以看。李師父博學鴻儒,知道很多趣事,也愿意講給我們聽,我與樊寧上完課后,時常在終南山里玩,或是捉魚蝦,或是撿桑果,根本顧不上難過。但每每到了夜里,便會想家,想娘。可是娘很少來看我,父親便更是難見……”
沒想到薛訥會忽然說起陳年舊事,柳夫人一怔,少不得軟了語氣,輕道:“當初送你去道觀,我與你父親亦有苦衷。娘知道,那樊寧是你的摯友,將她交往刑部你心有不忍。但人生本就有許多迫不得已,慎言,你還年輕,許多事還不懂,你……”
“慎言并非指責父母,也請母親不要誤會,慎言不交出樊寧,并非是因為李師父的撫養之恩,與我和樊寧的總角之情亦毫無瓜葛。樊寧并非真兇,即便現下將兒千刀萬剮,我還是只有這一句話。若母親真的了解慎言,今日便不會來與我說這些了”,薛訥自嘲一笑,眼中滿是不容置喙的堅定,凌厲得令人陌生,但是很快的,這些情緒皆在他眼底消弭,依然清澈如湖,沒有半分波瀾,“若今時今日被任命為御史負責此案的是楚玉,母親一定會很為他驕傲罷。慎言不求其他,唯愿母親能夠信我幾分,一月之內,我一定會破案的。”
柳夫人看著眼前身修八尺的少年,忽而有些恍惚,近二十年來,她好似從來沒見薛訥這般堅持過,他打小不愛說話,總是獨自默默待在一旁,從未提過任何要求。柳夫人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略感慚愧還是心有不忍,一時語塞,徐徐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要明白厲害輕重,若真出什么事,娘可以不難為你,但你那幾位叔父絕不是好相與的,他們若真用手段,你是護不住那丫頭的,好自為之。”
語罷,柳夫人轉身而去,薛訥亦站起身來,輕喚道:“母親……”
柳夫人半回過身,望向薛訥,不知他要說什么。薛訥看著桌案上的團油飯,輕道:“兒自小不能食姜,一旦服食便會渾身起疹難受不已……這團油飯是楚玉喜歡的,一會子還是讓劉玉拿去給他吃罷。”
明明是十分平靜的話語,柳夫人卻顯得十足震驚,雙唇微顫,囁嚅了片刻,卻什么也沒說出口,只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出了慎思園。
薛訥辨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更擔心樊寧是否順利回來,又聽去了多少,他將團油飯交與侍婢后,緊緊關上了園門,回到臥房輕叩地宮的大門:“在嗎?”
良久,地宮內才傳來了樊寧的回應聲:“方回來,今晚你家值夜的家丁挺負責任的,我等了好一會兒。”
“不出來煮酒嗎?”
“我有點乏了”,樊寧盡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配合著幾聲淺笑,“今日不與你喝了,我先睡了。”
樊寧不再出聲,薛訥卻坐在原地,許久沒有動身。看她的反應,多半是聽到了他母親的話,對她這樣孤苦無依,又背負潑天之冤的人而言,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罷。薛訥既心疼又無奈,不知當如何勸慰,只能守在地宮大門處,默默陪了她一整夜。
翌日晨起,薛訥策馬去往東宮找李弘復命。天光尚早,李弘正在麗正殿用膳,便直接命侍衛將薛訥帶至了此處。
薛訥向李弘行大禮,拜道:“臣薛慎言向殿下請安,愿殿下新歲安樂,福壽綿延。”
李弘笑著抬手,示意薛訥起身,吩咐左右道:“加一套碗筷來,你們出去候著就是了。”
薛訥自覺不妥,忙道:“殿下,臣怎能與殿下同案同食……”
李弘卻不以為意,指著滿桌佳肴道:“一大早就準備這些,不吃也是浪費,莫要再推辭,快來坐下罷。”
李弘這般熱忱,薛訥怎好駁他的顏面,說了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再拜后,行至桌案前,避席而坐。
“本宮聽說你破獲龍門業火大案,十分欣慰。但你這臊眉耷眼的模樣,怎的也不像個方立了大功,得到了二圣的贊許……你這是怎的了?不會是與你那‘副官’吵架了罷?”
“殿下誤會了,臣……只是有些疲憊”,薛訥用調羹緩緩攪動著清粥,笑容卻有些不走心,“談不上什么大功,只能說是未辜負殿下所托,又為弘文館的案子找到了幾分眉目。”
“別太謙虛了,你可知道那弘文館待制楊炯,負責此案呈報入檔,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把你夸得直要上了天,在三省六部都傳遍了。那位賀蘭大學士看到后,氣得把文書都撕了”,李弘輕輕一笑,旋而又轉凝重,“聽說你拿出了部分賞金,給了受傷殞命的工匠們貼補家用,做得很好。此案雖非人為,卻實在慘烈,你拿出二圣的恩賞惠及他們,便是讓這些工匠和他們的親眷同沐皇恩,希望能慰藉他們的些許心傷罷。”
“慎言不似殿下這般思慮周全,只是實在見著他們可憐,二圣又賜了賞,慎言便拿出一部分與了他們,或是置辦些田產,或是做個小買賣,總歸能有條生路。”
“你那賞金還剩多少?可是托鏢局押回來了?”
“還剩九百余兩,交給了鏢局,過幾日再去領”,薛訥對銀錢一向沒什么概念,這些事皆是由樊寧操辦。
想起樊寧,薛訥忍不住又有些走神,愣怔中聽李弘踟躕道:“你借些錢與本宮……”
薛訥一時回不過神,茫然道:“殿下說什么?”
“來來來”,李弘好氣又好笑,攬住薛訥的肩道,“本宮教你些為官之道:但凡上司找你借錢借物之時,你應當馬上表態答允,方是正章。反口一問,又是何意啊?想讓本宮難堪嗎?”
“啊,不是不是,殿下莫要誤會”,薛訥趕忙撓頭解釋,“只是沒想到殿下貴為監國太子,會找臣下借錢。殿下要多少,九百余兩可夠嗎?過幾日等鏢車到了,可以讓張順大哥直接拿票據去領。”
“倒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只是想給紅蓮姑娘再置辦一處宅子,最好離東宮近一些,再配上幾位家丁管事。這些錢總不能動國庫,但本宮自己的月銀,全部拿去施粥買碳,送給去歲安頓的雍州災民了,一時難以湊手。”
“殿下這東宮中有這么多間好房子,哪一間不是金雕玉琢,比外面的好上千百倍,為何不直接將紅蓮姑娘接來呢……”
薛訥本只是打趣,誰知李弘臉上忽然愁云密布,嘆道:“你這愣小子,你以為……本宮不想嗎?但紅蓮這般出身,莫說太子妃或良娣,連侍妾都不可能做得,我如何能這般委屈她。更何況我是東宮太子,天皇天后的要求有多高,你又不是不知。賀蘭敏之能荒唐,雍王、英王可以嬉戲,我卻是一點也不能的。從前總以為能將她安頓好,現下看來,將她放在那里,才是將她架在火上炙烤,再這般下去,遲早釀成大禍。過兩日等你的賞金到了,我讓張順找你拿些,下月待發了例銀本宮再還與你。此外,你那行囊可都收拾妥當了,何時動身去藍田?”
聽了李弘這話,薛訥陷入了沉思,心想自己也應當在藍田置一處宅院,否則樊寧如何能住在縣衙之中。若真能在藍田買個園子,有個只屬于他二人的家,她便可以不必躲藏,暫且安心度日了。
想到這里,薛訥忍不住垂眼而笑,惹得李弘拿筷箸戳了他兩下:“想什么呢?本宮問你何時動身去藍田?”
“臣失禮……前兩日雍州府來人說,先前的縣令過年回老家去了,現下正往回趕,趕巧遇上風雪,他已是七十有余,舟車勞頓,催得太緊實在使不得,故而便把接任的時間往后延了三日。”
李弘蹙著長眉,神情陡地犀利了兩分:“不知這老兒是真的趕路不動,還是受了何人威逼利誘,故意拖延時間,你自己要長個心眼。除去縣令之職外,你仍是本宮的特設監察御史,記得萬事以查案為先。”
“是”,薛訥抱拳一禮,目光澄明堅定,又問道,“對了……殿下可知道,藍田縣盤個院子約莫多少錢嗎?”
“若是一月之內能破案,你便又調回京中了;若是破不了案……刑部也會給你準備房間住,說不定連同本宮也會去與你為鄰,你還打算要盤房子嗎?”,李弘嘴上玩笑著,神情卻毫不輕松,“罷了,這幾日東西市開始掛上花燈猜謎了,你舟車勞動辛苦,好好休息兩日再去赴任罷,本宮等你的好消息!”
與薛訥相同,樊寧昨夜亦是一宿未眠,眼睜睜看著他背身靠在地宮的房門處,一整夜不知在做什么。樊寧想要出聲與他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緘默地坐在榻上,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昨夜樊寧躍入薛府時,遙見慎思園中亮著燈,便猜到有人在房中等薛訥,麻利地從園中水槽后的入口進入地宮,聽到了他們母子間的爭執。
樊寧精于世故,理解柳夫人為了保全家人的苦心與無奈,但聽到她這般說,樊寧還是忍不住地難受,但她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薛訥。
但眼下又哪里是計較父母偏心,兄弟紛爭的時候。樊寧心里明白,弘文館別院縱火案已過去兩月有余,兇嫌若再不落網,受牽連的又何止是薛訥,還有薛仁貴甚至李弘,一旦李弘受牽連,儲君之位動搖,其他虎視眈眈之人便會借機生事,屆時受難的便會是大唐百姓。
樊寧暗暗下定決心,若是到了最后期限還拿不到真兇,她便去刑部自首。橫豎她無父無母,即便死了也沒有親眷牽掛,所擔心的唯有李淳風,不知待到她在西市獨柳下問斬那時,這小老頭可會回來看看她,幫她把腦袋撿回去。
樊寧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連何時天亮了都不知道,她起身看看,頭頂上的房間里已不見了薛訥的身影,她想起昨天薛訥曾說,今日一早要去找李弘匯報,估摸他應當是往東宮去了。
樊寧洗漱罷,沉默地打開包袱,摸出一塊胡餅吃了起來。正嚼得來勁時,薛訥回來了,他解下裘裳掛在衣架上,行至暗門處,滿臉少年人的踟躕:“你醒了嗎?”
樊寧自認經過一夜時間,已經將情緒控制得很好,走到銅鏡前,撥了撥臉龐的碎發,正了正衣襟,抱著松醪酒,推開了暗門。
誰知薛訥正微微傾著身子聽動靜,樊寧猛一開門,暗門“嘭”的一聲徑直打在了薛訥的下頜上,令他吃痛非常,捂著下巴連連退步。樊寧忙將松醪酒放在桌案上,上前道:“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快讓我看看,咬到舌頭沒有?”
薛訥搖搖頭,緩緩松開雙手,只見他俏生生的下頜上一片紅腫,看起來應當是很疼。樊寧好氣又好笑,抬手掐了他一把:“你這呆子,怎的不知道躲啊!真是的,若是有人問,你就說自己在屋里磕的,聽到沒有?”
薛訥連連稱是,才緩了兩分痛楚,樊寧忽而又拿出干布沾了藥酒,在他的下巴上一通亂懟,痛得薛訥連連告饒:“不必了不必了,我不疼了……煮些松醪酒喝吧。”
樊寧“嘁”了一聲,轉身去園中的庫房里拿出了小泥爐,搬入房中,挺翹的瓊鼻通紅:“今天好冷啊,按說已經立春了,怎的連一點暖意也沒有。”
去年春夏關內與河南河東等地大旱,冬日又遇上十幾年來難見的苦寒,河南道尚好,因為有含嘉倉與回洛倉的儲糧周濟,關內雍州、華州的災民便要多費心安頓了。好在百姓有福,有二圣坐鎮朝野調配,又有李弘這樣一心為民的監國儲君,自出錢囊將例銀全部拿出來,施粥送糧買碳柴與災民,這才幫助他們度過了荒年。
薛訥將松醪酒灌入煮酒的銅壺中,點燃小火爐,不一會兒房中便暖融融的,溢滿了酒香,薛訥邊呷酒,邊磕巴問樊寧道:“你,你不是最愛看花燈嗎?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放夜,沒有宵禁了,我們去看花燈好不好,你最擅長射覆,所有的燈謎都難不倒你,我們……”
“不去”,樊寧斬釘截鐵回道,“有這玩樂的功夫,還不如好好梳理梳理案子,你不是年后就要赴任了嗎?到底查得如何了,有眉目了嗎?”
忽然被樊寧問起,薛訥一時答不上來,這龍門山業火案給了他很大啟發,讓他明白了兇手究竟是如何輕而易舉點燃了別院的木塔,但還有個極其重要的點沒有解決,便是為何那巡邏的沈七只看到樊寧一人跳下了閣樓,而未見樊寧所說的守衛長。只要不解決這個問題,就永遠找不到真兇,永遠無法洗清樊寧的冤屈。
薛訥如是想著,神情由不得略顯沮喪,樊寧看在眼里,十分不好受。為了查此案,薛訥已壓上了身家性命,她有什么立場這般逼迫他。樊寧憶起小時候,薛訥總是年前被接回家中,再回觀星觀時堪堪過了上元節,雖說每年他都會帶城中最有趣的射覆燈謎給她,他們卻從沒有一起看過花燈。最壞的結局不過是個死,何不抓住眼前的歡愉。樊寧仰頭喝盡了杯中酒,忽而改了主意,笑靨如花望著薛訥:“若是你肯陪我戴儺面,我就跟你去看燈,好不好?”
長安城新昌坊中有一座觀音寺,年關剛過,許多顯貴信徒便攜家帶口,來寺中清修,既可請得道高僧為其門戶誦經祈福,也可以躲避年節下難以拒絕的訪客,更能在這寧靜肅穆的環境中放松心情,故而從大年初一到上元節前夕,寺中對俗客開放的廂房一直是滿滿當當。
除了地處城中,往來方便外,此處比其他寺廟香火旺盛還有另一重緣由:龍朔二年,天皇同母妹城陽公主生了一場大病,遍尋宮中尚藥局的太醫,也找不到治愈之方。對胞妹愛護有加的天皇大為悲痛,日漸絕望,誰知靈感寺住持法朗禪師受邀前來,以秘咒為城陽公主設壇持誦,七日后公主便康復如初了。天皇大喜,應公主所求,將靈感寺更名為觀音寺。從此,這觀音寺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求健康保平安福地。
巳時二刻,佛寺內的幾大佛堂中,數場法事同時進行。堂內一側是排坐整齊合著木魚不斷誦經的大師,另一邊則是頭披兜帽、身穿素袍,跪坐祝禱的香客。雖說儀式中不允許出入,可讓這些達官顯貴老老實實在佛堂里跪兩三個時辰不動,簡直比登天還難,故而時常有人內急離席,或是去往院子里散步。
觀音寺的后院是一座四方形的木塔,因曾遭遇火災而廢棄,此時趁著佛寺中守備疏松,一名頭戴兜帽的香客偷偷溜進木塔中,對著一面空墻壁“咚咚咚”敲了三聲。
說時遲那時快,那空無一物的墻壁竟忽然活動了起來,轟隆隆拉開后,竟有一扇暗門直通地下。待那香客走入后,暗門再度關閉,恢復了尋常模樣。
蠟燭隱隱的火光照出一段螺旋向下的石階,那人將殘燭捧在手里,摘下兜帽,不是別個,竟是薛楚玉。
薛楚玉擎著蠟燭拾級而下,不一會兒,眼前便豁然開朗,乃是到了一處地下暗室,暗室入口的兩側墻壁上,共有二十三根蠟燭立插在鑿好的孔洞中,唯有一個孔洞是空的。薛楚玉便將手中蠟燭插入洞中,從懷里拿出一個當中印有大大“譙”字的面具戴上,上前幾步,走入了議事廳中。
廳中地上擺著二十四個蒲團,唯有一個空著,其他二十三個蒲團上跪坐著同樣頭戴兜帽、身披素袍、頭戴面具之人,他們正朝前方有節奏地叩拜,口中還念念有詞。
薛楚玉見此,立即走到那空蒲團旁跪下,與其他人一起進行著這詭異的叩拜儀式。
數輪下來,儀式終于結束。站在最前排的四名香客站起,將自己的蒲團拉到前方,形成主位,其余香客立即自覺將腳下的蒲團拾起來分到兩旁,各自就座。薛楚玉這才看清,所有人面具上的字各不相同,應是以此來區分各自的身份。
見所有人都已就座,坐在主位左側、面具上寫著“萊”字的人說道:“今日是我擎云會開年首聚,去年秋,在眾位的不懈努力之下,我們成功拿走了《推背圖》,并將李淳風的女徒弟樊寧定罪為兇頑,實現了我等夙愿的第一步。然而,由于太子李弘和薛仁貴長子薛訥的攪局,樊寧仍未能落網,就連我們派去鳳翔刺殺薛訥的人亦未能如愿。你們如此辦事不利,怎對得起這“擎云”二字,又怎對得起會主平素給予你們的莫大支持?兩天之后,便是上元節了,諸君無論如何,都必須想出能夠消滅薛訥,令樊寧落網的辦法來,孰能替會主分憂者,將可得到今年的第一個‘許愿’的機會。”
聽聞此言,眾人皆蠢蠢欲動。薛楚玉第一次來此,不懂其中要領,忙輕輕拽了拽旁側頭戴“胡”字面具之人的衣袖,悄悄問道:“‘許愿’是什么?”
“你第一次來吧”,那人不以為然道,“不要緊,凡事都有第一次。所謂‘許愿’就是能夠單獨覲見會主,將自己的愿望告知于他,請他來幫忙實現。迄今為止,凡是許了愿的都成功了,毫無例外。”
“這么神嗎?”薛楚玉驚訝道,“那我若說想當皇帝,也能實現嗎?”
薛楚玉自覺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引得前方三兩人側目,旁側那人嚇了一跳,趕忙捂住薛楚玉的嘴,尷尬賠笑,待前排人轉回去,那人壓低嗓音道:“莫要渾說!所謂愿望,當然是指現實中不如意的事。如果愿望過于不切實際,也只能是浪費了一次寶貴的機會罷了,還有可能見罪于會主。至于這其中的分寸,且當你自己把握。想好了再說,不必說與旁人聽。”
薛楚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重又將注意力轉回最前方,只聽一個戴“申”字面具的人吊高了嗓音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可是若是動靜太大,反而不利于我們的計劃,尤其是李勣家那個小女娃,一直差龍虎軍的人暗中護著那薛訥,我們想下手也難吶。”
眾人紛紛應聲,贊同此人的意見。旁邊一個戴“梁”字的人也接腔道:“如今好容易令刑部定案,說那樊寧是兇頑,若是再留下什么旁的證據,牽連出我們來,可是得不償失啊。”
坐在主位上頭戴“河”字面具之人猛地拍案道:“一群飯桶!擎云會養你們這起子人,不是為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
見主位上的人發火,眾人立刻鴉雀無聲。半晌后,頭戴“梁”字面具的人嘆道:“正所謂‘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眼下唯有打入他身側才是突破口。只是空談無意,還需一個契機。”
“哪里需要那般復雜”,頭戴“鄭”字面具的人插嘴道,“薛家那小子包藏朝廷欽犯,雖然沒有證據,卻是八九不離十了。我等只需編造姓薛那小子和那女娃有私,假借御史之權意圖包庇,向天皇天后參上一本,不就行了嗎?”
一旁頭戴“鄂”字頭盔的人搖頭道:“此計雖好,眼下卻不是良機。那姓薛的小子方破獲了龍門山的案子,天皇天后對其贊賞有加,很難成功。”
“不如我們趁上元節再搞一票大的”,戴“衛”字頭盔的人接茬道,“只要京城再發生大案,連著弘文館一起參,絕對能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討論得十分熱烈。薛楚玉來之前從未想到,這里竟然有這樣多人,口口聲聲堂而皇之地談論著要置自己的親哥哥于死地。此刻的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驚訝還是欣喜更多,在后排慢慢舉起了手,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那個,鄙人有些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