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一向寵辱不驚,云淡風輕,仿佛燒開滾燙的水潑在身上都不會言聲,今日竟大呼小叫起來。樊寧估摸是自己闖了大禍,下意識看向薛訥,小臉兒上滿是慌張。
先前面對數十羽林軍弓弩手,她毫不畏懼,此時卻怕了李弘,估摸更多是怕連累紅蓮。李弘在的場合,薛訥不該隨便插話,但他不愿看樊寧這般手足無措,輕聲寬慰道:“殿下只是想搞清楚那‘滅’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并未怪你,莫要擔心……”
薛訥的寬解令樊寧登時放下心來,她發覺自己當著旁人也太依賴薛訥,有些懊惱,卻沒矯情自飾,顫了顫長睫,垂眼揭去了鑲滿寶石絡珠的面紗。
美人兩靨如桃,絳唇一點,令人挪不開眼,李弘盯著她久久不語,房中安靜得令人生怖,唯能聽到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聲。
不單樊寧恐慌,紅蓮與薛訥亦有些坐不住了。紅蓮輕扯李弘的袖籠:“殿下,寧兒到底怎么了?那個‘滅’,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李弘收了目光,轉臉看向一旁緩緩起伏的更漏,盡量讓自己情緒平靜:“若我沒猜錯的話,他說的應當是‘敏月’……”
敏月?薛訥也不由有些驚詫,賀蘭敏月,賀蘭敏之的親妹妹?
“若說那賀蘭敏之還有兩分人性良知,便是對他的胞妹賀蘭敏月了。賀蘭敏月也是本宮的表姐,父皇的魏國夫人……三年前就去世了”,李弘不愿提及這段往事,語調雖云淡風輕,卻垂著首,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束發的玉冠,“先前本宮就覺得你看起來十分眼熟,沒成想竟是像她……”
賀蘭敏之與賀蘭敏月兄妹兩人都是武則天親姐姐武順的孩子,武順守寡,便一直帶著這一兒一女居住在長安,時常入宮看望武后。
近五六年來,武后攝政,與天皇偶有矛盾,天皇念及夫妻情分,不少讓步,心下難免苦悶。容貌酷似武后的賀蘭敏月時常在旁安慰,令李治頗感寬慰,冊封她為魏國夫人。賀蘭敏月因此得意忘形,甚至對天后多有不敬之語,三年前暴斃而亡,多有傳言稱是天后痛下殺手。
樊寧顯然對這些宮闈秘事沒什么興趣,捏著自己的下巴,頗感困惑:“應當不是罷?我可是長安城里的頭號通緝犯,犯的罪還與弘文館相關,賀蘭敏之不是弘文館大學士嗎?他難道不知道我什么樣子?怎的還會把我認成魏國夫人?”
“他當然不知道”,李弘輕笑起來,臉上寫著說不出的鄙夷,“你以為賀蘭敏之是慎言嗎?還會分精力去關注嫌犯是男是女,長什么模樣?他只消知道,在本宮監國期間出了這檔子大事,可以借機大做文章就是了。況且你不是說他喝了酒,你身上又淋了土,模糊朦朧間認錯也無可厚非。”
薛訥神情惶惑,他從未見過賀蘭敏月,亦想不明白樊寧會與她相似到何等地步,只希望賀蘭敏之酒醒后什么都忘了,萬萬不要再來尋人才好。
幾個人各懷心事,正沉默之際,樓下忽然傳來了賀蘭敏之的高喊聲:“這里的媽媽何在?”
聽聲音此人仍未醒酒,估摸著方才被樊寧劈暈了,忘卻了要找紅蓮的事,此時復想起來,就來教坊大鬧。
紅蓮極其緊張,小手猛地一抓裙裾,薄薄的胭脂都壓不住她的一臉驚惶。李弘悄然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會有事。
薛訥將屏風稍微偏移了位置,擋在一人高的木柜前,低聲招呼道:“殿下,此處能藏人,你們先藏起來,此地交與臣應付就好。”
樓下嘈雜聲愈甚,聽起來應是賀蘭敏之不信那媽媽的話,開始一間間搜查。李弘不再猶豫,環著紅蓮躲進了衣柜中。樊寧順手拿起一把銅鎖掛上,低低嘟囔一句:“生個孩子再出來……”
薛訥顧不上計較她的頑皮,指著旁邊的一個木箱道:“你躲在這里罷,我來應付他。”
“我不躲”,樊寧重新戴好了面紗,在銅鏡前檢查一番,轉身推著薛訥道,“你最不會騙人,可別說漏嘴了,快躲起來。”
轉眼間賀蘭敏之已鬧上了二樓,薛訥不放心樊寧一人,磕巴道:“橫,橫豎我不是你的恩客嗎?我陪你在……”
“你是個屁”,樊寧小臉兒比身上的紅綢更紅艷,強行將身材挺拔的薛訥塞進了木箱里,“以后不許再提這一茬了”。
方才樊寧滿身塵土,裝扮與現下完全不同,此時珠絡寶石面紗遮住了她的半張臉,紅蓮又為她梳妝,令她看起來極像個天竺舞姬。樊寧默默祈禱賀蘭敏之認不出她來,才轉身拿起劍,就聽嘭的一聲,房門被人暴力推開,醉醺醺的賀蘭敏之闖入房中,教坊主緊隨其后,又驚又怕的呼喊道:“哎呀,大學士留步,大學士留步啊,里面沒什么人……”
教坊主話音未落,就聽得刷刷幾聲,不知何處來的風吹得劉海都要翻上腦頂,兩人轉身望去,只見一天竺舞姬手持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一招一式麻利兇狠,呼嘯生威。
白刃劍影間,長劍竟數度直逼心口,嚇得他兩人連退數步。那教坊主也算機敏,轱轆轱轆雙眼,佯裝無奈:“嗨呀大學士……這是我新買來的丫頭,天竺人,聽不懂漢話,還未調教好,粗鄙得很逢人便砍,快點把門關上,可千萬別讓她傷著你了……”
賀蘭敏之嚇得酒醒了一半,慌張退出房去,差點把自己絆倒。教坊主一把拉上了房門,呵斥道:“誰讓把這間房打開了?人跑了便罷了,傷著貴客可怎么是好?”
小廝立刻上前來,在房門處掛了一把銅鎖,賀蘭敏之緩過了神,自覺方才有些失態,尷尬地抬袖擦擦汗,繼續往頭前幾間找人去了。
樊寧不敢松懈,依舊賣力舞著,約莫一刻鐘的功夫,賀蘭敏之負氣離去,那坊主的道歉聲亦漸行漸遠,她方坐在地上,疲憊地喘著粗氣:“人走了,你們都出來吧……”
薛訥應聲從木箱里鉆出,大跨步上前打開了柜子的銅鎖,李弘牽著紅蓮走出柜來。紅蓮抬起纖瘦的雙臂,緩緩舒活著筋骨,又上前幫樊寧捏捏困乏的雙肩:“我雖人在那柜子里,卻能聽見你在外面有多賣力,今天得虧你來,否則我恐怕真要被那人逼死了……”
“我也聽到她舞劍的聲音,好幾次都怕她不慎把劍甩飛,若是扎在柜子上,本宮可算是交待了”,李弘嘴上雖玩笑,卻上前對樊寧一禮,“今日多虧了你,否則真不知那廝會如何。不過此地當真住不得了,待會子本宮就安排蓮兒去安全的地方住,你們也該去藍田了。”
雖說地宮炸了,鬼市又被一鍋端,樊寧無處可去,唯一的容身之處便是跟薛訥去藍田。但薛訥還未來得及提起,樊寧也沒答應,就這般被李弘安排,惹得這兩人說不出的難為情。
紅蓮是何等的聰明人,看出他兩個不自在,對李弘岔開了話題:“殿下,我有一小姐妹,如今是賢布莊掌柜的妾室,方生了孩子,先前一直想去看看卻不得空,不妨今夜我就去她家中借住,不勞殿下安排了。”
“你若想去看她,過幾日我讓張順安排,借住在旁人家里,我如何能放心?”李弘不肯答應,哄道,“先前借慎言的錢買下的宅子已收拾好了,本來說正月里不搬家的,現下也顧不得那些了,今日便住進去罷。”
樊寧身著天竺服飾,白皙的雙臂,不盈一握纖腰盡數顯露,薛訥想與她說話,卻往哪里看都不對,最后只能偏頭望著窗外:“我,我先回府,收拾下東西,待會子再來接你……”
樊寧想到要與薛訥同去藍田,亦十分不好意思,回應的話還沒說出口,又聽李弘無奈嗔道:“你那府里還有什么要緊的物件?才從賀蘭敏之那里逃脫,不快逃,還等著他酒醒了回來鬧事嗎?橫豎你兜里有那么多銀錢,缺什么藍田再買不就是了?莫要再無事生非了,樓下那駕馬車給你們用,本宮會召張順來接。”
說罷,李弘連推帶搡地將他兩人轟出了房去,窗外殘雪未消,冷風呼嘯,薛訥忙將裘氅披在了樊寧肩頭,將她白璧無瑕的肌膚裹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眼,都沒有言聲,并肩向樓下馬棚處走去。
紅蓮聽得他們走遠,小聲問李弘道:“殿下,薛御史是不是喜歡寧兒啊?”
“何止是喜歡,是認了命交了心,魔怔了似的”,李弘含笑打趣,雙手卻不閑著,將那屏風搬回了遠處,“這小子挺明顯的,連你也看出來了。”
“是啊,房中無論誰說話,薛御史就一直看著寧兒”,紅蓮忍不住覺得好笑,“我看他兩個倒是挺相配的,容貌氣度暫且不說,兩個都像小孩子一樣,動輒就臉紅了,實在有趣。”
“是啊,希望這傻小子能早點得償所愿,我們也快些收拾罷,眼見今晚可能還要下雪呢。”
馬車自灞陵出長安,迍迍而行。越過驪山,便是藍田,薛訥遙望著山頂上的烽火臺,想起一千四百余年前周幽王在此烽火戲諸侯,只為紅顏一笑,心底不由得生出幾分唏噓。
估摸在薛楚玉眼里,他的行為與周幽王無異,不過是色令智昏,才這般棄家人安危于不顧。但此事牽扯甚廣,難以與薛楚玉說得清,只希望他不要再借機生事才好。
薛訥正心猿意馬,忽然感覺身上一熱,竟是樊寧打開了廂門,又將貂裘還與了他,薛訥半回頭道:“你穿著罷,我不冷。”
“又下雪了,你手都凍紅了,還說不冷?你這裘裳大,能把我們兩個都蓋上,你就別逞強了。”
薛訥回頭一看,果然樊寧也在這裘裳里鉆著,他回過身來,繼續打馬趕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這一段山路很耐走,加之風雪到訪,兩人抵達藍田時已近深夜。樊寧急匆匆跳下馬車,哆嗦著推開院門,走進去卻放慢了腳步:“這里好漂亮!怎的還有一架秋千啊,是從前住在這里的人家留下的嗎?”
薛訥不好意思說,這是他專門找人為她扎的,將馬兒牽入棚里,背身將他們在街上采買的東西搬下地:“房里有兩件厚大氅,你先披上罷,我去生火做飯……”
“得了吧,堂堂薛家大郎君,十指不沾陽春水,你會做什么呀”,樊寧嗤嗤一笑,先一步進了庖廚,添柴后打磨燧石,燃起了灶火。
薛訥收拾罷也忙趕來,想幫忙卻插不上手,只能一直跟著她。樊寧一轉身間與他撞了個滿懷,薛訥探手一扶,堪堪落在她滑嫩纖細的腰部,兩人都窘得說不出話,過了好半晌,薛訥才說道:“給我也派些活計罷,不然你在做飯,我卻在旁邊站著,也太不像樣了。”
“我就煮個湯餅,不費事的,你若真的想做事,就把那兩個陶碗洗洗罷。”
薛訥按照樊寧的囑咐,洗凈碗盛出湯餅來。兩人肩并肩坐在灶爐旁的條凳上,樊寧抱著湯餅,遲遲沒有開動,而是放在了膝蓋上,一股暖流很快涌遍全身,疲憊與寒冷皆被一掃而光了。
薛訥抬手揭去樊寧的面紗,在爐火的照應下,他的神色極其溫柔:“戴著面紗怎么吃飯啊?”
樊寧莞爾一笑,抖抖長睫,將面紗攥在了手中:“戴著挺暖和的,一時竟忘了摘。”
“明日不要穿這個衣裳了,我去街上給你買兩件新的,再買一副儺面來。”
“這話你說了三四次了,這衣裳就這么難看嗎?”樊寧扯著衣裾,語調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失落。
這衣裳當然不難看,尤其是樊寧穿上,露出傲雪的肌膚與纖細的腰肢,美得勾魂攝魄,薛訥好幾次差點移不開視線。若是有朝一日,她肯只為他穿上該有多好,薛訥如是想著,嘴上卻說著:“你從小脾胃就不好,這么冷的天露著身子,凍壞了可怎么是好。”
樊寧說不上來,為何此時她心中溢滿了濃濃的眷戀之感,許是從小到大,除了李淳風外,唯有薛訥這般關心她。樊寧暗罵自己貪婪,已經將薛訥拖累到如是地步,她卻還在貪戀他的好。昨夜在西市那未說出口的話,已經隨春雪一道,消弭不見,她眼下想知道的唯有與案情相關之事:“對了,忘了與你說,薛楚玉應當與刑部之人有牽扯,今日我在地宮里聽他與那管家說,要去刑部告發你私藏我之事,我怕留下證據對你不利,所以才把地宮毀掉了一半……”
“我知道,今日他找我母親告狀來著,不知往后他還會生什么事,眼下暫且也奈何他不得,只能抓緊時間破案。”
“其他的案子你三下五除二就破了,怎的這一件就拖了這么久”,樊寧說不著急是假的,只是不想給薛訥太大壓力,所以一直沒有催。
“為何沈七只看到你一個人躍下了藏寶閣,我依然想不通,待想通了這個,就能破案了。對了,‘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李師父可有跟你說起過嗎?昨日殿下收到一封密函,已對比過,正是李師父的字,就寫了這兩句話。”
“有師父的消息?你為何不早說!”終于有了李淳風的線索,樊寧登時紅了眼眶,說不出的激動。
“你別心急,既然李師父送信來,就說明他是出于某種原因自行離開,現下不能現身……這兩句話應是他送來的線索,具體指代的什么,你可明白嗎?”
“師父是個道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何曾教過我這些儒家的學問?”樊寧托著腮,一副氣鼓鼓的模樣,好似在怪李淳風如是不辭而別,害她晝夜擔心。
聽樊寧說李淳風不曾提起,薛訥心里更有了成算,看來這話確實是李淳風特意暗示太子李弘的,但這話究竟在指什么?薛訥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點思緒也沒有。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師父不會被什么女子捉走了,找我們求救呢罷?”樊寧果然開始胡思亂想,小腦瓜里不知編排著什么離奇戲碼。
“你的功夫是李師父教授,三十余名羽林軍強弓手尚且奈何不了你。李師父的功夫在你之上,哪個女子能捉走他啊?倒是你可曾聽李師父說起過什么熟識的女子嗎?”
李淳風雖然酷愛與人交際,但也不過是為了多知曉民間傳說秘術,并沒有什么過多交集,樊寧搖頭否道:“師父最熟識的女子就是我和紅蓮姐姐,再也沒有旁人……”
說罷,薛訥與樊寧一同陷入了沉思,若說起女子,天下最不得了的女子莫過于天后,她與本案并無瓜葛,應當可以排除,難道李淳風是在提示樊寧與紅蓮會遇到什么危險嗎?
薛訥毫無頭緒,旁側的樊寧亦起了焦躁,用燒火棍捅了捅爐中柴,氣鼓鼓道:“師父也真是的,給個提示還這般別別扭扭的,還不如不說。他就是個老道士,身邊沒幾個女的已經沒法猜了,若是旁的男人,不得數到明天早上去!”
“怎會”,薛訥接得極其自然,說完才發現竟有幾分曖昧的意味,“我相熟的女子比李師父還少,就只有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