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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血色夕陽掛在函谷關樓頭,映著滿地的鮮血與殘肢斷甲,令經過此處的鴉雀皆感心驚,咕咕鳴叫兩聲后,旋飛不見了蹤影。
早在千年前的戰國,強秦便是依靠此關進退得宜,抗拒六國,最終橫掃天下。在如今的大唐盛世下,面對兩側突如其來的叛軍,八百守關士兵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忙據關死守。兩撥人馬從正午相遇激戰至夜半時分,由于史元年下部異常兇狠,守軍人數劣勢,不免被動,傷亡過半。為了保存有生力量,守關將領不得不下令撤離,退居十里再依山勢固守,而后派遣斥侯急向神都洛陽通報消息。就這樣,史元年下部付出了折損兩千余人的代價,最終將這座雄關占據,如同毒瘤般卡在兩京的咽喉之上,情勢迫在眉睫。
神都東宮里,李弘恢復了監國之權,召集閻立本、李敬業等人在洛陽的文臣武將商議對策,薛訥、樊寧與李媛嬡亦在其列。
“長安兵部為何仍遲遲不出兵?遷延觀望,罪同謀逆!”亂賊如鯁在喉,令一向老成沉定的李弘起了惱意,沉沉目光望著身后輿圖上近在咫尺的函谷關,焦慮難掩。
“啟稟太子殿下,以老臣之見,叛軍攻克了函谷關,切斷了聯系兩京的要道,兵部欲出兵救駕,卻難以得到二圣或殿下的首肯,只怕是一時間進退兩難吶。”閻立本答道。
“回稟殿下,臣附議右相之言,無論是兵部官員還是掌兵將帥,沒有天皇天后詔令,是萬萬不敢擅動兵馬的。何況公主案結案與長孫勝生事皆發生在洛陽,兵部上下一頭霧水,一時反應不及也是有的。”李敬業附和道。
“此次叛軍起兵之機選得頗為微妙,左相兼司戎太常伯戍衛西涼,平陽郡公薛大將軍尚未從遼東回師,朝中唯二可以在危急時直接出兵之將,皆距洛陽千里之外。估摸賊人早有預謀,就是為了打我等一個措手不及……末將昨夜失職,還請太子殿下降罪!”守衛洛陽的主將陳侯上前一步,跪地向李弘請罰。
“正如你方才所說,賊人早有預謀,昨夜之事亦是如此,又何來降罪之說,”李弘一揮手,示意他快快起身,“昨夜諸卿皆有功勛,本宮知曉諸卿辛苦,但眼下尚不是論功之時。目前看來,長孫勝亦是被那賊貨利用,若不快快除之,只怕會釀成大禍,諸卿有何良策計謀,快快獻上來罷。”
“洛陽到長安不過區區八百里,難道就不能派個人走小路繞個道送信嗎?”見他們說了半晌,無一字在點上,樊寧起了焦躁,也顧不得什么禮數,徑直插嘴道。
李媛嬡接口回道:“你當旁人都傻?洛陽與長安皆是枕著龍脈的風水寶地,若不走兩京故道,便要繞遠走巴蜀再經漢中,方能轉行長安,當中許多路途馬匹不能行,只能徒步,還不知要耽誤多久,可不是比登天還難!”
洛陽守將陳侯點頭應和:“且如今洪水方歇,軍士疲憊,之前又有軍中士卒染疫,若是貿然出動,非但不能取勝,反而還會造成時疫擴大,士氣低落,徒增我軍死傷……”
這確實是一局死棋,似乎無論如何皆找不到突破口,這天下繁華之盛的神都業已成為一座囚籠,而那史元年正如魑魅般窺視著他們,耐心十足地等著他們垂死掙扎,困獸之斗。
李弘沉沉的目光轉到了薛訥身上,見他一直蹙眉思索,很是認真,不知是否已有良策:“慎言,你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薛訥回過神來,拱手道:“殿下,臣以為,為今之計,雖然有諸般困窘,但我等決不能固守洛陽,敵眾我寡,一旦固守便是坐以待斃,而必須要在洛陽周邊,妥善部署,否則一旦賊眾殺來,則二圣危殆。”
“詳細說來。”李弘極度重視薛訥的提議,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斜了幾分。
“列位可曾想過,史元年如今為何不即刻來攻打洛陽?”薛訥站起身,依舊是恭敬有禮,眉眼間卻帶著平日里沒有的篤信堅決,“很簡單,因為他們還在積蓄力量,等待后援。若我所料不錯,這起子亂賊應當是自寧朔、靖邊一帶,經罷交、延州直插關中而來。占據了函谷關,無疑切斷了兩京之間的聯絡,各地情報不能互通有無,故而我大唐絕大多數地方還不知道已經有亂賊占據了函谷關,只能坐以待斃……”
薛訥所說,李敬業自然也明白,但他并不贊成薛訥的話,反駁道:“薛明府所說不錯,洛陽長安之間無法傳遞消息,大唐便等同于全瞎全聾了一般。可前朝修筑洛陽時頗費心思,城池固若金湯,城中糧庫充裕,一旦城門關合,賊人便很難造次。我們現下根本不知亂賊人數,亦不知其動向,若是冒然放棄固守洛陽,賊人趁機攻來,不單圣駕危險,城中百萬百姓更是命懸一線,請殿下三思。”
李弘輕輕一笑,對李敬業道:“李將軍先不要著急,慎言既然敢說驚人之語,自然是有所籌劃,且聽他說完罷。”
薛訥拱手再是一禮,行至輿圖邊前停了下來,指著洛陽以東的官道,徐徐說道:“要避免洛陽被攻陷,關鍵是要守住洛陽以東,確保通往偃師、虎牢的補給要道不被包抄切斷。這條道是向東聯系河南、河北、淮南的戰略要道,是確保洛陽不會孤立無援的關鍵。因此,我們決不能緊閉城門,徒守孤城,否則就算洛陽城不被攻破,其他別懷異心的番邦亦會趁機生事,待情勢積重難返,則洛陽必危。故而以慎言之見,我等必須同時守好東面的官道,北邊的黃河渡口、河陽橋,以及南邊的壽安、伊闕一帶,同時派軍中飛毛腿連夜出城,向我父親軍中報信。”
“可薛大將軍遠在遼東,”陳侯本就覺得薛訥年輕文弱,不似武將,聽了這話,更覺得靠不住,“若要回師少則三個月時間,屆時危局已成,又有何用?我洛陽守軍只有數千人,要分兵別處,勢必城中虧虛,歹人若是強攻,又當如何是好?”
“何須真等我父親調兵?消息送出河南道,便可傳至河北道,繼而傳至全國,父親只消派出先頭部隊疾速回師,便可恫嚇別懷異心之人。更何況,我們不守洛陽城池,并非不守洛陽之地,而是要守這里。”薛訥說著,將修長指節重重扣在了輿圖上洛陽的西側,靠近函谷關的黃河之濱。
“陜州?”眾人定睛看清薛訥所指的位置,異口同聲發出了疑問。
薛訥頷首一應,繼續說道:“此地地形獨特,瀕臨黃河,兩側山巒綿延,形成一個壺口,史元年的賊眾若要攻打洛陽,必要經過陜州。只消我等守住這得天獨厚的要地,洛陽必定無虞。不僅如此,陜州之北有座中條山,山間有條樵夫砍柴的隱秘小道,只消三兩日的腳程便可穿山抵達絳州。如若我們能夠聯合絳州守軍,便可向駐扎涼州的左相姜恪求援,而且能切斷史元年的退路。一旦時機成熟,更可以出兵直插函谷關之背,與陜州守軍兩面夾擊,屆時亂賊便被堵在這兩山之間的狹長地帶,成為甕中之鱉!”
聽了薛訥的計策,眾人面面相覷,都沒有言聲,李弘心下有了籌算,問道:“慎言此計,右相、李將軍與陳將軍以為如何?”
“這……”陳侯忍不住先開口道,“此計聽起來確實很不錯,只是薛明府年少,所知道的更多是兵書所記,而無實戰經驗。末將奉命守洛陽城近十年,對二圣安危與城中百姓責無旁貸,當拼死守之,絕不輕易外撤,請太子殿下三思。”
是了,薛訥年輕無戰功,說得再天花亂墜,亦難被這些將軍相信。李媛嬡望向父親,希望他能替薛訥說幾句話,可那李敬業垂頭思忖,根本沒有要接話的意思,似是亦對薛訥的計策有良多疑慮。
樊寧忍不住“嘁”的一聲,冷笑道:“這位將軍的意思,是說薛郎的計策猶如趙括,是紙上談兵嗎?昨夜我等拼死保衛二圣之時,你們可還在水里晃晃悠悠泛舟呢!”
李弘一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齟齬,轉頭問閻立本道:“右相德高望重,乃我大唐柱石,方才慎言之計,右相以為如何?”
“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閻立本捋須瞇眼,看了看薛訥,徐徐說道,“老臣只會舞個文墨,兵家之事著實不大懂。但先帝曾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將領若只知守二圣,而不守天下,則非忠臣良將……茲事體大,殿下難以決斷,何不問問二圣的意思?”
閻立本說罷,沖李弘一擠眼。李弘一怔,方明白了他的意思,能身居右丞相之位,又哪里是只會舞文弄墨,他悄然一笑,點頭道:“確如右相所說,此事太過重大,還請各位卿家隨本宮一道前去,等父皇母后定奪罷!”
說罷,一行人等乘車從東宮出,往紫微宮去向二圣請示。待李弘稟明前因后果后,李治與武后召眾人入殿來。頑疾纏身,令這方過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來面色不佳,但他的神情姿態依舊威嚴沉定,穿著天子服制,與武后并坐在高臺之上,看到他們,眾人心底莫名有了底氣,再不似方才那般慌張,齊齊上前拱手道:“拜見二圣!”
“免禮平身,”李治示意眾人起身,徐徐說道,“方才弘兒已將諸卿爭論之事,告訴了朕與皇后。皇后與朕所想一致,命書記官草擬詔書一份……弘兒,你讀與眾人聽罷。”
李弘躬身上前,雙手接過制書,薛訥一行忙再度跪地叩首。李弘手捧制書,面對眾人念道:“賊首史元年集眾作亂,兵壓神都,情勢危急。我大唐戎馬立國,德服四海,朕與皇后自當以百姓為先,以天下為重,今茲授朕之兵符,以李敬業為主將,薛慎言為副將,權代戍衛東都統軍之職,除一千禁軍留守洛陽外,其余部眾及援軍皆可自由調派。”
沒想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二圣便決定放棄這固若金湯之城,將天下與百姓凌駕于個人安危之上,洛陽城守將陳侯急切拱手道:“陛下,這……”
李治示意陳侯稍安勿躁:“非常之時,非常之將,陳卿莫要多思。薛慎言年少聰敏,將門虎子,昨夜守衛宮城,鞠躬盡瘁,又以智謀助禁軍退洪水,朕頗感欣慰……此番務必好好襄助李將軍,早退賊兵。”
“是,”得到了天皇的贊賞,薛訥心下說不出的澎湃,再拜道,“臣,臣愿為大唐戰死,只是仍有一不情之請。求陛下授樊寧軍職,讓她與臣同在軍中,有她的聰明機慧在側,臣必能一舉擊破賊兵!”
薛訥這話,令一直跟在其后的樊寧臊了個大紅臉,但她也明白,唐軍治軍嚴格,若無軍銜,根本不可能混入軍營。昨晚情勢非常,她已嶄露頭角,眼下薛訥在御前提出這要求應當不算過分,哪知李治咳喘了幾聲,面色十分難看,低道:“我大唐……尚未到需要婦孺上陣殺敵的地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