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時間線回溯到兩個月前,關羽初回河東郡。
五千幽州精騎,坐船逆流而上,關羽仗刀立于船頭,迎風捋髯,被河上的大風吹得雙目越發瞇縫。但他絲毫不敢眨眼,堅持在視線的盡頭搜索著,似乎能望穿黃河的源頭。
恐怕這就是衣錦還鄉者的近鄉情怯之狀吧。
隨著視線盡頭,河面上出現了一座島嶼,關羽心中一凜,就知道故鄉快到了,必須盡快在北岸靠岸,因為再往前船是開不過去的。
他是本地人,二十歲才逃亡他鄉,對附近的地形當然熟悉。
黃河濤濤,至此中分,左右湍急,船莫能過。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砥柱山,成語“中流砥柱”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而三門峽之所以叫“三門”,也是因為自古在砥柱以上有三處險灘,分別叫神門、人門和鬼門,行船過此十死無生。過了鬼門關后,河水被砥柱山一檔,才平緩下來。
三門峽在這里達到了最狹窄,南岸的崤山高峻無法靠岸,只有北岸有津渡。不過在南岸的山壁頂端,還可以看到一根石柱,據說是西周初年周公所立,一千二百年來,早已風化無銘。
但關羽素知其中典故——此柱高一丈五尺,本該刻有周公與召公、呂尚(姜太公)的盟誓,寫的是周公平定三監之亂后,慮陜峽險要、使天下難以共治,所以決定“分陜而治”,西面歸周公統管,東邊歸召公、呂尚。
后世“陜西/陜東”的地名就是由此而來,只不過在當時這根柱子以西的半個天下都叫陜西或者關西,這跟柱子以東的半個天下都叫陜東或者關東。
天下據此東西二分,其險要可知一二。
“快在北岸尋淺灘靠岸徒涉,讓船隊回去吧。”關羽連忙下令,讓騎兵找了個齊腰深的淺灘,徒涉下河靠上北岸。因為都有馬,這點水深倒也不虞被沖走。
如果下次來的是丹陽兵或者別的步兵部隊,那就不能這般草率圖快了,只能提前三十里、在剛才路過的東垣渡下船。
從砥柱附近上岸后,往北行大約四十里,便是河東郡治所安邑縣。關羽此次既然被改封為河東都尉,自然要去安邑正式交割上任。
關羽來之前,聽說白波軍的根據地是河東郡以北的平陽郡,同時又與南匈奴休屠各部勾結,破了西河郡、太原郡、上黨郡和河內郡。
按照這個路線圖分析,河東郡如今肯定也是殘破的,估計也就郡治安邑附近、沿著湅水的解良、安邑、聞喜,加上黃河邊的渡口縣蒲阪、大陽、東垣,一共這六個縣還在官軍手中。
而王屋山東北一側的那幾個縣,比如端氏、蠖澤,肯定已經落入白波賊之手了,否則白波賊也不可能越過河東郡的東北角打到更東邊的河內郡。
不過目前看來,河內郡倒是應該被朝廷的兵馬重新收復了一大半——白波軍是今年年初爆發的,四月份時他們跟休屠各部的須卜骨都侯偽單于聯手攻破了太原郡,殺害了并州刺史張懿。隨后繼續往南侵略上黨、河內。
五月份,靈帝收到舊刺史張懿被殺的消息,才火線提拔丁原為新任并州刺史。但丁原卻沒有能力回到太原上任,只能在司隸最東北角的河內郡上任,治所也移到了河內的野王縣。
丁原能在河內上任,看來是收復了河內郡一些縣的,但無力繼續往北收服,他理論上的州治如今還屬于淪陷區。
(注:河內郡的治所是懷縣,但當時河內太守劉勛還在,所以丁原不能和劉勛用同一個治所,就治野王。
另外這個劉勛和后來袁術的部將、九江太守劉勛不是同一個人。這個劉勛在獻帝初年被召回京軍任虎牙都尉,后來跟袁紹一起討董,被袁紹找借口殺了。公孫瓚打袁紹時找的討伐借口里,就有譴責袁紹殺害盟友劉勛)
丁原手下的張楊、張遼、高順等將領,也被借調到了京城任職,充實西園八校尉的部曲。丁原自己兵微將寡只剩一個主簿呂布,還多虧呂布掛的是文職,所以沒被大將軍何進抽調走。
所以如今的現狀,就是關羽要守住河東西南大部分地區、確保黃河沿線,然后隔著王屋山與西北方向的敵軍對峙。丁原和呂布在關羽東邊,白波賊和南匈奴叛軍在丁原的西北方,關、丁成掎角之勢防守黃河北岸。
關羽抵達安邑時,得到了河東太守樊陵的禮遇,太守親自出城置酒迎接大軍到來。
畢竟是亂世嘛,河東郡還有三分之一的縣在叛軍手上呢,地方長官怎能不重用平叛將領。哪怕樊陵知道關羽就是來過個橋,不會負責把白波軍徹底干掉,他也依然要禮遇。
只是河東百姓已經負擔很重,戰爭又導致地方殘破,拿不出什么像樣的酒肉勞軍,只能隨便吃一口了。
“戰亂之年,府君不必客氣,關某也是河東人,自當憐恤父老不易。”關羽接過酒碗,喝完之后連連謙遜。
“原來關都尉竟是本地人?那就好,為將者為保家鄉父老,自當力戰。”樊陵還覺得挺慶幸,一邊敲邊鼓地說,
“我也知關都尉來此可能不會久任,咱也不求別的,把白波賊驅出王屋山三縣,咱也能向朝廷交代了,至于平陽、上黨白波,咱也管不了了。”
其實樊陵也是個給宦官花錢買官做的典型,所以他這個河東太守也當不了多久,歷史上明年靈帝駕崩后、宦官被誅前那段時間差,他就又額外使錢再略升半級去當了京兆尹,跳出了河東這個兵災之地。
只能說,當時司隸各郡的太守,是宦官們賣官的重災區。誰讓這里離京城最近呢,有些太守一年能找借口賣兩次——即使第一個人花了錢,沒做滿一年任期,但只要你犯了錯,確實有重大政績失職,還是可以依法擼掉的。而偏遠地區哪怕失職被擼,信使傳遞往還,說不定任期就拖滿了。
關羽聽了樊陵的表態,心中也是一沉,對于在老家好好做點事、走之前有始有終的想法,也漸漸淡了。
碰到這么個太守,還是聽大哥和伯雅的安排,得過且過等討張魯的任命吧,稍微意思意思收復幾個縣,也對得起朝廷了。
反正他自己的老家解良又沒被賊人攻破!
念及此處,關羽向樊陵請示道:“既如此,這幾日兵馬還需整頓、也得等后軍陸續到了,才能收復王屋山諸縣,府君可容我幾日處斷些私事?”
樊陵完全沒有意見:“這有何難,關都尉自便,可要為你提供些文書、讓各縣配合?”
關羽謝過:“那倒不必了。”
關羽只是想回老家解良看看。
關羽家中早已沒有親戚,否則他當年也不會這么放得開亡命天涯,但少年時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所以才要看看。
解良跟安邑都沿著湅水,兩地相距不過六七十里,中間隔了一個管鹽池的猗氏縣。
解良在運城鹽湖西岸,安邑在東岸,猗氏在南岸,所以這三個縣有不少豪強家族都是私鹽販子。山陜之地已經挺內陸了,相比海邊食鹽獲取要困難得多,所以守著大鹽湖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漢朝自桑弘羊起就有鹽鐵官營,但私鹽販子歷朝歷代都是杜絕不了的。當年關羽在老家解良殺了一個豪強逃亡,那戶豪強就是解良勢力數一數二的大鹽梟。
回鄉探視又不是打仗,而且解良是比安邑更加安全的后方,關羽便沒有帶他的五千幽州騎兵,只是帶了幾十騎親隨精銳,輕裝而行。
近鄉情怯,他是一天都不想多等,所以吃完樊陵的接風酒后便連夜趕路,半夜時間走出七十里,黎明時分抵達的解良。
半夜城門當然不會開,但關羽也沒打算用都尉的印信要求開門——他家歷來貧寒,當年就是住在城南一個村子里,所以根本不急著進城。
關羽憑著依稀的記憶,摸回村中,才發現七年前的舊宅都已經塌陷了。但城外村子的地皮不值錢,所以廢墟也沒人占據沒人清理,就這么放著。
想蓋房子的人估計寧可另外找空地,也懶得拆掉廢棄的舊屋。
“云長,此處已經荒廢,不如叫開城門找驛館住吧。”身邊的趙云好心提醒。
因為關羽第一批帶來的五千兵馬都是幽州騎兵,隨行的副將自然是右牙門督趙云了,趙云如今為劉備主騎。
“子龍,我知你好意,但我輩廝殺漢,在遼東苦寒之地什么苦沒吃過,這是我故宅,辛苦弟兄們在院子里露宿半宿了,隨身有氈帳遮蓋、扯些茅草取暖,應該無妨。”
騎兵們便拆了些斷朽的廢木料,在院子里生了堆火,然后找些都枯朽了好幾年的茅草墊著睡取暖。
第二天黎明時分,村中最大的豪強富戶孫富,就發現了一些異常——他家的老仆早上出門下地摘菜,回來時發現關家塌了的舊宅里,竟有煙火未曾熄盡,便連忙通知少主:
“少君,村南關家舊宅回來人了!”
孫富聞言微微一驚:“哪個關家?”
仆人:“關長生家!”
孫富眉毛一擰、豁然而起:“七年前殺了我姐夫逃亡的關長生?他家竟有人敢回來?”
仆人:“那如今該當如何?”
孫富很想親自去確認回來的是不是關長生,但他一想到對方那悍勇危險的程度,又有點不敢,便指使仆人:“既然看到炊煙,怎不認認清楚!那關長生體格長大、紅面長髯,何等好認!再去看看清楚,若是形貌無錯,趕緊進城通知堂兄來抓人!”
孫家是本地大戶,孫富的堂兄孫敬是解良縣尉,三十多歲,干了好些年了。解良這地方因為有鹽湖之利,外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本地豪強能量非常大,能夠常年做官。本地的縣尉縣丞也不羨慕外面的世界,也不想升官出去,就想躺在鹽湖上分錢,所以相當閉塞。
孫富的姐夫當年雖號稱大鹽梟,實則有好幾成干股的利益要給孫富那個縣尉堂兄,有官兵保護你販賣私鹽,那生意才做得大。所以聽說當初殺了他們私鹽生意代理人的殺人犯回來了,肯定會積極來抓捕。